"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才子佳人乱世不了情: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语者 引子 第一次在四少眼里见到这样的神情,连同方才的激扬卓然,令蕙殊惊怔,仿佛也是第一次看清这个名叫薛晋铭的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四少,也不是令她陌生的薛四公子。   他便是他,宠辱偕忘,世无其二。   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一记 白茶花·鸽血石(1) “祁七小姐,你是说祁蕙殊?”   “还能有谁,方才进门时,我当真瞧见是她。”   坐在侧旁的男子斜叼一支雪茄,摇头笑道:“怕是你看岔了眼,这话要让世则兄听去可了不得……”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楼梯处传来轻快脚步声,果真说曹操,曹操到。   “你们两个不仗义的,倒藏在这里逍遥。”颜世则转下楼梯,满面春风,径自往长沙发一端坐下。深青丝绒沙发被水晶吊灯照得碧恻恻的,袁家两个纨绔子各倚一端,一个长辫斜垂的印度少女身披鹅黄纱丽,屈身在袁五公子跟前,捻了细长洋火替他点烟。   见颜世则满脸笑容,所幸没有听见刚才那番话,袁五公子暗自松口气,对胞弟使个眼色,叫他莫再乱嚼舌头。   颜祁两家联姻是迟早的事,祁七小姐与颜世则自幼相识,外间早将她视作颜家少奶奶。以祁家那样的书香门第,若说祁七小姐出现在这风月销金之地,那真是大大的尴尬。   颜世则玩得兴致正浓,往沙发上仰身一坐,抚掌兴叹,“好个云顶皇宫,极乐销金窟当真名不虚传,如此豪奢手笔,说出去谁信!”   这名为“云顶皇宫”的神秘赌场开张不到半月,已轰动全城,令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若单是华奢,也算不得出奇,此间却是妙处有三:其一,只接熟客,若无人引荐,纵有金山银山捧着,也不得其门而入;其二,进门处有专设的暗室,为每人备有一面西洋面具。入内之后,人人皆戴着面具行事,谁也不识彼此真面目,纵是名士淑媛,也尽可纵情狎玩;其三,这赌场管事是个女子,人称贝夫人,传闻是位印度王公的情妇,所雇僮仆使女俱是一色的印度人。天竺女子艳色闻名,入夜明灯高照,檀香缥缈,令宾客寻芳忘返。   “单看贝夫人这手笔,怕也是富可敌国了!”   “外间不是有印度王公情妇之说吗?”   “那是讹传罢了,我倒闻听这贝夫人只是个幌子,幕后另有其人。”   “说起贝夫人,我倒遇着一桩奇事。”颜世则一敲额头,想起前日在自家珠宝行的蹊跷事来——颜家珠宝行里颇多奇珍,早年颜家老爷子在北平开设典当行,从破落旗人手里搜罗了许多好物什,其中不乏紫禁城里出来的东西,有一颗鸽血红宝石更成了颜家珠宝行的镇店之宝。   前日里,有客登门,自称主家姓贝,指名要这样一颗红宝石,开出的价码令人无法回绝。奇就奇在,颜家收得那颗红宝石并未对外张扬,不知那人是从何知晓。   袁家兄弟闻听这话连连称奇,顿生好事之心,“贝这姓氏也算少见,照这手笔看来,十有*便是这位贝夫人了!看来你与她颇有缘分,指不定另有渊源。”   颜世则摇头笑,家中亲眷都已问了个遍,谁也不认识贝氏。   “不如递张名帖进去,贝夫人或许肯赏面。”袁五公子倾身靠近他道,“倘若真是你家旧识,岂非得遇贵人?世则兄且想想,贝夫人身后是怎样的靠山,她若肯提携一二,你在令尊跟前岂不扬眉吐气?”   颜世则心中不大乐意,然而袁五的话不无道理。他脾气甚好,耳根子向来软,经不住袁家兄弟如簧之舌,到底被劝动了心思,硬着头皮叫使女送了名帖上去。   却不到一刻钟时间,使女便来回复。   “请颜少爷随我到小阁楼去。”印度使女说一口婉转汉话,蜜色肌肤光润,妙目流盼,朝颜世则妩媚而笑。   赌场共有三层,越往上越是豪奢,顶层的小阁楼是贝夫人接待贵宾之地,向来不许旁人踏足,只有身份极特殊的人方可入内。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一记 白茶花·鸽血石(2) 颜世则随使女走上楼梯,心中有些发虚,未想到贝夫人真会见他,且是这般礼遇。   寻常赌场多与黑帮相涉,云顶皇宫更不知是何来头。颜氏向来是清白人家,虽不乏场面见识,却从未遇见过这等神秘人物。   使女走在前面,软声笑道:“今晚有贵客来,夫人在小阁楼陪着客人玩牌,有劳颜公子移步。”颜世则点了点头,也不知说什么好。   思忖间,一抬头已来到三楼,眼前为之一炫。   天方奇香扑面,古雅陈设无不金碧生辉。各桌赌局斗牌正酣。纱丽飘飘的印度美人摇动脚腕金铃,灵蛇似的腰肢款摆,或托琉璃盘,或托水晶杯,穿梭在灯影绰约间。其中男男女女,华服锦饰各异,无一例外戴着斑斓面具在脸上。西洋面具与京戏脸谱不同,除了金漆细绘,更以羽毛珠片装饰得繁复诡艳:有的似狐狸脸,有的似怪兽头,有的咧嘴大笑,有的血泪挂腮……无不惟妙惟肖,在烟雾缭绕中看来,别具鬼魅之美,疑似踏入了魑魅之地。   初见这景象只觉新奇怪趣,然而此刻颜世则心中忐忑,再看人人面具掩覆,不辨真假美丑,顿生莫名惧意,一时转头不敢多看,紧随使女来到旋梯底下。使女回头做了个悄声的手势,放轻步子领他上了阁楼。   厚重的桃木雕花门打开,眼前恍似天方宝窟洞开。   耀眼光亮从穹顶吊灯洒下,长绒羊毛绣毯落足无声,壁上挂着波斯宫廷细密画,当中架的是手绘屏风,雕镂起伏的宫廷躺椅设在屏风前,两侧侍立着四名印度美人,各呈艳态。   长窗下,一丛白茶花开得丰湛华美。   使女请颜世则在外间稍坐,径自入内通传。   只见里面绰绰光晕,透出人影翩跹,间或有低微笑语。颜世则觉得手心有汗,便走到窗下透气。那白茶花团团怒绽,香气幽馥,形似名品雪狮子,别具一分幽致。颜世则是爱花之人,细看那花倒像西洋名种与雪狮子的嫁接。   忽记起蕙殊也爱白茶花,家中种有几株极美的法国白茶花。她说洋人给每种花都定下一句花语,白茶花的花语便是:“你怎可轻视我的真心”。   使女这一进去,便不再出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只听里边时有人语低笑,讲的不知是哪国话,听来不像英文。颜世则静等了半晌,看表已过去半个小时,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贝夫人是存心怠慢,还是另有用意。   他这里进退两难,实在按捺不住,便趋身从屏风间隙里窥望。   里边灯光暗了许多,壁灯透着暧昧暖色,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纱罩,让橙黄灯光透着暗紫。牌桌边坐了两个金发洋人,各戴一只纯白面具,旁边穿福缎长衫的高瘦中国人正襟危坐,戴的却是张笑脸面具。   上一轮牌局似乎刚结束,一副纸牌散扔在桌上,并不见筹码。   发牌人是个穿绿丝绸礼服、戴蝴蝶面具的窈窕女郎,削肩修颈,波浪短发盘曲,鬓插一朵白山茶绢花。戴齐肘蕾丝手套的双手,洗起牌来灵活翻飞,飞快将纸牌砌好,一张张发到四人面前。   现在玩老式惠斯特牌的人已不多,里面四人却似饶有兴致。   背对颜世则这边却有两个人,隐约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影曼妙,斜倚着主座上的男子。   巴洛克椅子雕花繁复,椅背镂刻着张开的羽翼。   颜世则屏息趋近,从屏风间隙望见那人斜靠椅背,似漫不经心姿态,黑色礼服勾出肩背优雅曲线,领子里翻出雪白立领,乌黑鬓发修得齐整,一只手夹了雪茄,闲闲将牌拿起。 第一记 白茶花·鸽血石(3) 这双手十分修长,指节匀称,比女子的手更优雅好看。纸牌在他掌心展开如雀屏,雪白袖口上,黑曜石袖扣闪动乌亮光泽,沉敛中流露光华。   颜世则素来精通牌技,骤见这漂亮的一手,几乎脱口叫绝。那发牌的绿衣女郎有所觉察,抬头看向屏风,蝴蝶面具下红唇如菱,忽而粲然一笑,“Wir haben einen Besuch.”(我们有客人来了。)   这下听明白,原来她讲的是德语。   两个洋人愕然询问:“Wie bitte?”(怎么?)   颜世则慌忙后退,心下大窘。   却听一个温雅的男子声音笑道:“贝儿,不请人进来,有失待客之道。”   “四少教训得是。”软语声里,绿衣女郎徐步转出屏风,朝颜世则一笑摘下面具,露出乌发雪肤和一双猫儿似的碧眼,流利的中国话略带南洋口音,“有劳颜先生久候了。”   神秘的贝夫人却是个妙龄混血美人,眉梢眼角俱是练达风情。眼见她亲自迎出,摘下面具以真容相示,颜世则不觉已呆了。   贝夫人笑语嫣然,非但不怪罪他无礼窥望,倒邀他入内一起玩牌,似乎将他视作熟稔老友。颜世则尴尬之余,又有些受宠若惊。待想起该说点什么,贝夫人已翩然转身,扬腕朝他一招,“随我来。”   颜世则身不由己跟上,脚下厚密的长绒地毯软得无处着力,像要将人陷进去。   贝夫人向座中诸人介绍颜世则,并不提他名字身份,只称是四少的贵客。   颜世则随她目光看去,终于看清座首那人——   浊世之中,竟有如此风仪。   想来这才是赌场真正的主人。   这位被称作四少的男子,年纪不过三十,修眉斜飞,薄唇含笑,天生一双摄人心神的眼睛。简单的黑色礼服穿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倜傥,那从容气度叫人一眼看去便认定他是此间主人。   他身畔丽人虽戴着面具,仍见风致婀娜。一身繁花旗袍勾勒出曼妙腰身,脸上黑猫面具透着迫人冷意。   颜世则目光触到她,莫名顿住,惊觉似在哪里见过。   黑猫面具底下,那双点漆般的瞳仁令他不敢多看,匆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   座中高瘦的长衫男子起身让出座位给颜世则,朝四少略一欠身,退避在旁。   “颜先生爱玩什么牌?”四少漫不经心开口,语声柔和低沉。   颜世则揣摩着回答:“寻常的都玩,最有意思还是惠斯特桥牌。”   “惠斯特桥牌不花哨,是男人玩的牌。”四少笑笑,“接着玩吧。”   四方牌局中,四少和颜世则为一方,两个洋人一方,依然是贝夫人发牌。   惠斯特桥牌的精髓在于伙伴间协作,要想赢,必须两个人信任配合。每个人既是自己的领袖,又是同伴的保护者,该决断时决断,该牺牲时牺牲,荣誉和失败都不是一个人承担。   其实颜世则并不擅长这种老式桥牌,总嫌它乏味沉闷了些。他这里心不在焉,四少却是个中高手,看似桌上游戏,却有异常敏捷之思维,牌风强悍,令他配合起来力不从心,渐渐露出磕磕绊绊的狼狈。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世则总觉得有谁在盯着自己,有一道目光总缠绕在周围,捉又捉不住……这感觉令他越发不安,频频出错牌。   “桥牌是无声的战争。”四少目光斜过来,似笑非笑神色令颜世则一窒。   这一抬眼间,却撞上另一道目光。   是那个戴黑猫面具的女子,坐在四少身后,就这么静静瞧着他。   就是这个目光,一直扰得他心神不安的源头,原来是这双目光。从怪异的黑猫面具底下透出,似曾相识,又无从捉摸。随后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却倾身靠近四少,附耳悄声说了什么。 第一记 白茶花·鸽血石(4) 四少将牌搁下,歉然道:“各位,抱歉失陪,我先送女士回家,贝儿来替我这一局。”   颜世则也想趁此告辞脱身。   不待开口,贝夫人已走过来,“四少真会扫人兴致,好在还有颜先生!”她说着摇了摇桌上的铃,只见墙角巨幅油画一转,竟是道暗门。先前进来通传便不见踪影的印度使女应声而出,接替了贝夫人发牌。   眼看四少和那女伴相携离去,颜世则心里茫然若有所失。   戴黑猫面具的女子临到离去也再没看他一眼,婷婷依在四少臂弯,身形如蕙殊一般高挑婀娜。   蕙殊。   颜世则一呆,猛然回头看去,那女子已同四少一起消失在屏风外,脚步声渐去渐杳。   真像蕙殊,若蕙殊肯这般打扮起来,风情未必输给此姝。   颜世则兀自胡思乱想,忘记牌局已经开始,冷不丁被贝夫人碧目一扫,刚刚收回的心神却又乱了。到牌局结束时点账,数额惊出他一身汗。   座中都是高手,颜世则料定今晚有一番惨输。然而他却料错,贝夫人接手这牌局仿佛是送金来的,一晚上几乎没有赢过,连带那搭档的洋人也输得脸发绿。颜世则只需跟着自己搭档捡钱,赢了个盆满钵满。   所幸是赢了,若是输了,只怕回家要被老头子骂死。   天将亮时,贝夫人亲自送颜世则出来,言下殷殷,态度和蔼。   次日袁家兄弟听说了颜世则阁楼奇遇记,直叫悔青了肠子,大骂姓颜的不仗义,竟不替他们引荐。袁五公子嘴上刻薄惯了,见不得颜世则那飘飘然的样子,便啐道:“当心乐极生悲!”   果真应了他的乌鸦嘴。   时至半夜,暴雨倾盆,祁家一个电话打来,说七小姐离家出走了。   颜世则冒雨赶去,祁家上下已乱作一团,见了他来,更是窘迫。   祁老爷暴怒如雷,大太太是七小姐生母,掩面哭个不休,一句话也说不出。   五小姐悄悄引他至一旁,将一只磨损得很旧的纸盒子递给他,“小七留给你的。”   颜世则茫然接在手中,喃喃问:“她自己走的?她要去哪里,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究竟为着什么事,要闹到出走?”   祁五小姐咬唇半晌,挤出细弱语声:“她说要解除婚约。”   “什么?”颜世则是真的没听清楚,五小姐声音太低。   “父亲气极了,叫她滚,说倘若她敢退婚,便不要再姓祁。没想到……小七真的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只留了这个给你。”五小姐拿手绢拭着泪,“小七一向最本分的,天知道这回着了什么魔……”   颜世则有些回不过神,好似未睡醒时,听着什么都懵懵懂懂。   蕙殊,退婚,离家出走。   这不是真的,又是她捉弄他的小把戏吧。   颜世则低头看手中纸盒,四边都磨得破了,是小时候他送她的西洋画册盒子。   五小姐看着他掀开盒盖,看着他手一抖,盒子坠地,落出一面羽毛镶贴的黑猫面具。   面具、红宝石、贝夫人、四少……逐个从眼前掠过。耳听着五小姐啜泣声细细,扰得颜世则心乱,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什么也想不起。   暴雨一刻不缓,挟风泼洒天地,窗外庭院树摇花摧。猛然一声惊雷炸响,似在头顶滚过。   颜世则霍然抬头,是了,是这样!   那颗红宝石连店里老伙计也未见过,他却特地捧给蕙殊瞧过,暗自希望她喜欢这未来的订婚礼物。若不是她透露消息,贝夫人怎能得知店里有这颗宝石?   往日里端庄本分都是做戏,蕙殊根本不曾露出半分真颜给他,便如戴着一只淑媛面具,敷衍周旋在祁颜两家,背地里早与那来历神秘的四少暗通款曲……昨夜当面嘲弄他,看他怯懦出丑,他竟一无所觉。   眼睁睁看她倚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眼睁睁看她离去。一个女子倘若变心移情,又有什么能阻拦?   蕙殊选了那样一个人,富可敌国、风度翩翩……自然,是她选得好。   她不但走,还要留下这面面具来嘲笑他,颜世则你是如此失败的一个人,一个连未婚妻也留不住的男人。从前她总是委婉暗示,男子立身处世,应有所抱负。自从她留洋归来,便不止一次地说:世则,为什么你总是没有变化呢?   但蕙殊从未将厌恶失望表露出来,于是颜世则以为不要紧,只要哄得她高兴便好。   原来,她已失去隐忍的耐性。她再也瞧他不起,终究明明白白告诉他——颜世则配不上祁蕙殊。   又一声惊雷乍起。   颜世则踉跄退后两步,盯着地上怪异的黑猫面具,面容渐渐苍白扭曲。   五小姐亲自倒来一杯白兰地,看他咕嘟直灌下去,过了半晌也不见回缓,依然唇青颊白,似在瞬间被人击倒。   “世则,你们究竟怎么了?小七去了哪里,你是不是知道?”五小姐心思细腻,看出其中蹊跷,忧切地望着他,“你若知道小七的去处,务必告诉我!”   颜世则张了张口,语声堵在喉咙。   要说什么,说云顶皇宫吗,还是将那风月销金窟的秘密和盘托出,将蕙殊与旁人的私情昭示天下?从此毁了祁蕙殊的名声,毁了颜世则的脸面,也毁了祁颜两家堂堂名望……掉落地上的黑猫面具,胡子仍惟妙惟肖上翘着,仿佛露出一个笑容。   想象蕙殊的表情,大约也是这样讥诮的笑。她了解他,清楚他每一处软肋,知道他连说出实情的勇气也没有。   蕙殊,最温柔的蕙殊,原来你是这样狠。   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记 故人心·知何似(1) “何必做得这么狠,”贝儿叹口气,将一杯热腾腾的大吉岭红茶放到蕙殊面前,“这回你是闹得太过了。”   蕙殊闻言抬头,哭了整夜的眼皮还有些红肿,眼睛越发显得圆大,乌亮湿润的瞳仁盈盈照人。她本埋头吃着早餐,闻言将银叉子一搁,扬眉道:“难道我真的昧着心思嫁过去,做个恪守妇道的少奶奶就好?”贝儿还未答话,她又急语如溅珠,“我说延迟婚期,老爷子只当我舍不得离家;叫世则振作,他又只当我啰嗦……从前认识他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子,不知他为何会越变越像一个纨绔子!我不能昧着自己心思,同这样的男人相对一辈子。他已经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颜世则,我没办法再骗自己,我不喜欢这样的他,早已经不喜欢了……往后怨就由他怨去,谁都与我再不相干!”   蕙殊分明难过,脸上却绷得比谁都不在乎,却不知泛红的眼圈已出卖了心中委屈。贝儿觑着她,不由摇头笑,“这个样子倒是真正的祁蕙殊回来了,难为你往日做七小姐做得那么好。”   蕙殊低了脸,拿银匙有一下无一下拨弄红茶,“你以为我乐意那样吗?”   贝儿定定地看着她,眼前浮现初见时的样子……彼时尚在万里之遥的美国南部校园,邂逅东方同胞并不容易,年岁相近的两个少女顿成知己。   初到异邦的蕙殊未褪羞涩,举手投足都是东方闺秀的拘谨。有着东方血统的丽丽·贝儿却是人群中天生的焦点,来自母亲的中国风情使她吸引了无数的目光。被贝儿逼着学跳舞、学骑马的蕙殊,一开始紧张抗拒,渐渐如鸟儿钻出樊笼,发现自由天空。   那时候,她们无忧无虑,真正快活。   飘得再远的风筝,背后总有一根线,那根线收紧的时候,便是自由的终结。   贝儿毕业后回到香港,身为港督府参事的父亲好赌成性,将她嫁给本埠中国富商,做了一笔金钱换身份的好交易。蕙殊则回国,继续名门闺秀的沉静生活,留洋归来只不过为她风光嫁衣多添了一层金粉,也给祁家开明门风再增一则佳话。   “贝儿,你知道,我是不甘心的。”蕙殊低着头,语声有些哑。   “可你还是在意颜,不然也不必送上那面面具。”贝儿抽出一支烟来,目光流露与韶龄不符的洞察,“你希望以此激发他振作,可惜这番用心,他未必懂。”   蕙殊手上一顿,端起茶来慢慢喝,仿佛没听见。   一缕烟从贝儿红唇间吐出,迷蒙了她碧色眼眸。   “不用他懂。”蕙殊拿起餐巾挡了一半脸,眉目不动,语声闷闷,“我可没安什么好心,就想气死他。”   贝儿笑起来,“嘴这么硬,一会儿见了四少,看你还怎么说。”   “你还笑!”蕙殊横她一眼,支肘抚住额头,“我都愁死了。”   “现在知道愁,半夜落汤鸡似的冲进我家,倒不见你愁。”贝儿斜睨过来,笑得蕙殊恼羞成怒,信手将点缀餐盘的一朵黄康乃馨掷了过去,“贝儿,你有没有心肝!”   贝儿笑着避开,却听蕙殊呀的一声,张大眼睛望着她身后,脸颊腾地红透——   穿黑绸睡袍的四少懵然站在餐室门口,腰间带子松松系着,领口半敞,那朵康乃馨不偏不倚掷进了他怀里。   显然是刚刚睡起,四少慵懒神容未褪,眯起一双秀美的眼,看向桌旁二女,“你们还真早。”   蕙殊张口不知如何回答,目光不敢接触四少眼睛,更不敢往下移……那睡袍领口微露出男子紧实肌肤,与黑色丝绸相映,格外醒目。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记 故人心·知何似(2) 二位淑女的窘态,四少似乎熟视无睹,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径自落座在餐桌旁。   蕙殊不敢抬头,递个眼色给贝儿,将脸低得不能再低,肩膀缩得不能再缩。   四少懒洋洋地问:“小七很饿吗?”   蕙殊一愣抬眼,见四少将整盘面包片都推到她面前。   “脸都要埋进碟子里了,有这么饿吗?”他语声温柔戏谑。   贝儿笑出声来。   蕙殊恼也不是,窘也不是,只想用眼光将贝儿钉到墙角去。   在这无声胁迫之下,贝儿忍了笑,将昨夜那一出“祁七小姐雨夜逃婚记”择要道来,为投合四少怜香惜玉之心,特地将小七凄恻之状再三夸大。听得蕙殊在一旁自己也觉心酸,眼圈红红,险些落下泪来。   四少安静地听着,只是慢条斯理饮茶。   贝儿终于讲完,侧眼觑看,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   蕙殊将面具留给颜世则,自曝秘密的一节,是她最担心的,却也不敢将此隐瞒。若只是赌气出走也是小事,可蕙殊性子太硬,不肯给自己留退路。待颜世则见了那面具,只当她和四少不清不楚,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相识日久,越发知道四少看似温润的性子底下,藏着莫测的阴晴。若是小七不知轻重,当真惹他着恼……贝儿心中忐忑,立时转了口风,“此番小七是莽撞了些,却也怪我,那晚不该存心捉弄,若不将颜少请上来,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我原只想跟小七逗趣,不曾想……”   “既然不是好姻缘,断就断了罢。”四少搁下杯子,对蕙殊微微一笑。   蕙殊这回眼泪真的掉了下来,“四少……我其实……”   “你先吃饭,过会儿到书房来。”四少说罢起身,头也不回走出餐室。   这早餐再美味,蕙殊又哪还吃得下。   二女面面相觑,贝儿似乎不敢相信四少就这样原谅了小七的莽撞,事先想好了诸般手段,准备软缠硬磨来说服他。想不到他却赞同这逃婚之举。   偌大城中,颜祁两家若要掀出一个小女子,易如反掌。如今能替小七收拾烂摊子的,也只有四少。   站在书房虚掩的门前,蕙殊吸一口气,抬手敲门,听见里面温柔语声说“进来”。   推门刹那,满室碎金扑面,阳光透过梧桐树影,从落地长窗洒入,将一个颀长身影投在地上。   四少自窗前转过身来,平纹雪白衬衣,长直领系小温莎十字结,侧脸轮廓逆光,带了淡淡笑容。   蕙殊怔怔看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四少叫她坐,她便坐下,双手交握于膝,默默看他倒茶,看他修长的手转动骨瓷描金杯子,涓涓水流注入,茶雾氤氲。蕙殊心中渐觉宁定,从未有过的安稳,同时又有些迷茫。   “你想好了,真的不要那个人?”四少的声音沉静,透出平素少有的……少有的什么呢?蕙殊说不出这滋味,只觉有种无形力量,将她心头纷乱都压了下去。   蕙殊注意到,四少说的是“不要”,多么奇怪的用词。   “想好了。”蕙殊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怅,“他不是我想要的人。”   真奇怪,四少眼里竟也有淡淡伤感。   蕙殊讶异地看他,听见他又问:“但你仍希望,终有一日他能成为你想要的那种人,是吗?”   她缄默。四少微微倾身,轻声问:“小七,是吗?”他眼里的伤感,似变幻出微弱期冀。   蕙殊不能回答,是那样吗,她仍对世则存有寄望吗?否则何必留下那面面具刺痛他,刺醒他。然而退路已封死,哪里还能回头?他能不能成为她期待的人,都无关紧要了。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二记 故人心·知何似(3) 原本未曾想过这么深、这么细,这一刻才觉深深怅惘,心口有莫名牵痛。   世则,他不够好,待她却是很好很好的。   蕙殊鼻端发酸,缓缓道:“也许是,我想做另一种人,不是七小姐,不是少奶奶。”这话脱口而出,是自己也未能料到的清醒和坦白。   四少不做声。   蕙殊咬唇沉默。   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哼一声也好,好过这样的沉默。可他没有一点反应,方才还噙着笑容,此刻神情却有些恍惚。   蕙殊惶恐,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想过往后的打算吗?”四少终于开口,语声柔和。   蕙殊略微心安了些,鼓起勇气答道:“我羡慕贝儿,可以做独立的女性。”   蕙殊垂眼不敢看四少表情,心里却有着一点小女子的有恃无恐,以她所了解的四少,绝不会拒绝一个女子的求助。四少果然笑起来,“贝儿一定私下告诉了你,我正需雇一名秘书。”   蕙殊脸一红,索性大方承认,“我可以做得很好的,英文都没有问题,德文也会一些,没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的秘书。”她微扬了脸,青春光洁的额头下,眼睛晶莹,流露新式女性独有的张扬自信。   这神情,令四少刹那失神。   那个人,也曾眉目动扬,顾盼神飞。   一言不发的四少看上去全然不是平日倜傥样子,这样的他令蕙殊觉得陌生。她又急急开口:“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贝儿能做好的事,我也可以!”   四少叹口气,“你和贝儿不一样。”   “为什么?”蕙殊睁大眼睛,立刻反问。   四少微微一笑,“你应当知道,她不是我的女人。”   蕙殊点头,心中黯然,想起贝儿颠沛际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贝儿所嫁的富商姓蒙,年长她十岁,听说也是极出色的男子。这段姻缘虽是财势交易,却也不算差。新婚之初的贝儿常写信来,言辞间满是小妇人的幸福自得。   这段美满时光维持不到一年便结束,蒙先生在外面另结了新欢。   贝儿个性尖锐,她的反击也来得惊世骇俗——蒙先生寻一个新欢,她便觅一个情人;他彻夜不归,她便欢宴达旦;他金屋藏娇,她便掷金豪赌。蒙家虽不算旧式家庭,也容不得这样的媳妇。蒙老夫人几乎被贝儿气死,逼着蒙先生与她离婚。贝儿拿了丰厚赡养金头也不回离去,一度辗转南洋各地,沉溺声色,嗜赌如命……   “若非遇着你,她如今也不知漂泊在哪里……”蕙殊低头,指尖抚过衣服纽扣,“如今这样很好,她虽为你做事,但不依附于你,她有自己独立的意志,这正是我没有的。”   “你说得很对,这些都对,”四少直视她的眼,“可是你忘了一件事。贝儿是已离了婚的贝夫人,她如今跟在我身边,无须顾忌名分声誉,你却和她不一样。”   蕙殊哑然望着他。   “你若和她一样,便会被外间视作我的女人。”四少脸上有一分似笑非笑的自嘲神色,“做我薛晋铭的女人,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蕙殊为之震动,茫然地想,这算是回绝她吗?   四少神色隐有几分严肃,“蕙殊,一念之差或许改变你一生,负上这等印记,往后谁还能是你的良人?”   他眼里的惋惜,令蕙殊心中委屈越发不可遏止,一句话想也未想便冲口而出:“做你的女人又何妨!”话音未落,悔意已生,恨不能截了自己舌头。   四少淡淡看她,目光仿如杯中渐渐冷去的红茶,仅有的温度也氤氲而散,“你认为,无妨吗?” 第二记 故人心·知何似(4) 蕙殊僵了片刻,侧过脸,不敢看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她绝没有将四少看成下作之人,也知他心底有一方不可触犯的禁地。她不过是同自己赌气,才说了这委屈负气的话……却未曾想到,对他已是冒犯。她亲眼见四少取出那颗鸽血红宝石,与盒中坠子终于配成一双。那一刻他欣喜而神伤的表情,令她入目难忘。   要怎样的深情,才能令一个人痴妄至此?   当日世则捧了那颗红宝石给她看时,蕙殊一眼便怔住,惊怔于世事之巧,人世之小,万万想不到另半颗红宝石竟在他这里觅到。世则说,是个落魄旗人拿去典当,又被典当行转手卖入他珠宝行的。似这样的*,连他也不曾见过。   可蕙殊见过。   另有一颗几乎一模一样的鸽血红宝石,镶做泪滴似的链坠,她在四少掌心见过。世所罕有的成色,绝不会看错。那是前清宫廷流出的皇家珍物,原是硕大一颗冠饰,后来被切割为二,各自下落不明。当年四少购得半颗,请名匠嵌成链坠,以赠佳人。   三年前,蕙殊还远在美国,那段*公案只在后来影影绰绰听过一些传闻……霍沈念卿,如今听来是何等显赫的名字,却鲜少再有人提及“薛晋铭”三个字。   旁人口中的传言,无不香艳出奇,光怪陆离。唯独在当事人口中说来,只是淡淡一句,“我忘了半颗石头是不祥的。”   是的,爱情岂能一分为二?   宝石是天地造化所成,每一种都有不同的灵性。红宝石是爱情的象征,寓意火热的爱。当年薛晋铭送出那坠子,竟不曾想到,那是遗失了另一半的残缺。   那段往事,在旁人眼里是英雄美人的传奇,也是另一个失败者的不光彩笑柄。他却不避忌,亦从不否认对那位夫人的挚情。   薛晋铭不惜代价,到处寻找那鸽血宝石的另半颗。他容许贝儿和蕙殊的好奇,让她们看他珍藏的项坠;他设计各式西洋面具,只因那位夫人也曾这样戴过;他爱白茶花,曾在佳人鬓边簪,与它花语心有戚戚然……   只是,薛晋铭从不提起那个名字。   霍沈念卿的名,是他口中的谜。   壁钟滴答,从九点指向十一点。   贝儿等得心焦,偷偷张望了五六次,四少书房的门仍是虚掩,里面偶尔有蕙殊低微语声,半个字也听不清。就在她忐忑不安的时候,蕙殊拉开房门出来,沉默走下楼梯。   贝儿心觉不妙,迎面便问:“怎样怎样,四少没答应吗?你有没有好好同他说,是不是讲错话惹他生气……”   蕙殊打断她,淡淡道:“答应了。”   “呀,那你还垮着一张脸!”贝儿闻言雀跃,“好极了,我就知道四少不会见死不救,这可太好了。往后有你做四少的秘书,我们又在一起了!”   可是蕙殊不说话,脸上也没多少笑容,怅怅地似失魂落魄。   贝儿皱眉,“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蕙殊勉强笑笑,“四少说,过几日你们要去北平,让我跟着一道。这一趟回来,如果还不后悔,便录用我做秘书,若是我后悔了,随时可以回家去。”她驻足,低头摩挲那楠木楼梯扶手,默了片刻,“贝儿,我突然不知道了……”   贝儿没做声,若有所思看她。   “我不知道有没有做错……”蕙殊有些茫然,“我对四少十分敬慕,但从未有过别样心思,也不敢有……往后选了这条路,旁人说什么我并不在乎,可是四少,他会如何看我,我又该如何待他?”   走廊尽头长窗敞开,一阵风吹进来,仿佛是为了提醒她,携来花园里浓郁的白茶花香气。   “贝儿,你有这样的苦恼吗?”蕙殊叹口气,在楼梯最后一阶坐下,呆呆望向花园里无处不在的白山茶,“还是我太软弱,想得太多?”   “我没有。”贝儿看着她,目光复杂,“小七,我们不同。”   “你也这么说。”蕙殊苦笑一下。   贝儿碧绿的眼睛眯起来,像极了猫,“真的,小七,你还没有真的爱过。”   蕙殊挑起弯弯的眉毛看向她,满眼询问。   “对我来说,他是最好的朋友、伙伴,也是恩人。”贝儿淡淡地笑,“所以我没有这样的苦恼,我一点儿也不害怕爱上他又得不到他——这却是你的苦恼,对吗?”   蕙殊跳起来,“不是,我没有那样想。”   “你真的没有一点儿喜欢他?”贝儿绿眼睛闪烁暧昧的光泽,“比颜世则更多一点的喜欢?”   蕙殊的脸红了又白,再不做声。   “不过这没关系,”贝儿微笑,眼底有过来人的了然,她挽起蕙殊,和她手牵手走进客厅,“你还有的是时间做决定,等我们从北平回来再想也不迟。”   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记 怎堪误·却相逢(1) 也不知四少用了什么法子,颜世则真的没有再找来云顶皇宫。   祁七小姐的出走并没有惊动太大,或是颜祁两家碍于脸面,对外只说七小姐有事远行。   蕙殊栖身于贝夫人的寓所,就在租界最繁华的玛嘉仑路,楼下是四少办公的贸易行。整条街上汇集银行商号,入夜灯红酒绿,是往日颜世则也常流连的地方。起初住在里面,蕙殊很是惴惴,唯恐被人寻到。然而一晃三五日过去,无人前来惊扰,反倒无端失落。   “你说他们会不会压根就没找我,巴不得我走了,省得眼见心烦?”蕙殊以手支颐,心不在焉地玩着笔。贝儿不理会,自顾忙着,此去北平要打点的头绪极是繁杂。见她不应,蕙殊越发没趣,悄悄绕到她身后,张望桌上信函账单。   “全是德文?”蕙殊凑近看,“我的德文生疏好久了,真麻烦,四少怎么尽和德国人做生意?”说着便伸手去翻那信函,却被贝儿一挡,手上翻了个空。   “说了别乱看,好奇心害死猫!”贝儿利落地将信函收起,横了蕙殊一眼,“没事就回去收拾行李,咱们后天就起程了,往后可没人鞍前马后服侍,你得学着照顾自己。”   可蕙殊似一块麦芽糖,笑眯眯黏在她身边,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赶也赶不走。她又是极聪明的,做秘书那点事,只半日就学会了,余下便是问东问西,对事事都好奇。   “就知道你们有秘密,瞒着不跟我说,信不过我。”蕙殊半趴在桌沿,拖长声调,闷闷不乐,眼珠却滴溜跟着贝儿身影转。贝儿将要紧的文件一一清点整理,锁入提箱,连同四少惯用的水笔信纸也都细心带上……末了转身问蕙殊:“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蕙殊根本就没在意她收拾些什么,被问得一头雾水。   贝儿抄起她身后桌上的印章,顺手敲她额头一记,“印章都不记得!就知道你丢三落四!”   蕙殊捂着额头委屈呼痛。   “做秘书不是难事,最要紧却有两条,一要心细……”贝儿话未说完就被蕙殊抢白过去,“二要口紧,不该问的话不问,对吧?我早记得了!”   然而贝儿正色看她,“小七,你要真记得才好。”   蕙殊哦一声,明白她言下所指,低了头不再多话。今早一言不慎,险些触了礁,想来还有几分心虚。   她委实是好奇——四少年纪尚轻,虽出身北平望族,家道却已中落。如今在这城中,他不显山不露水,看似个寻常生意人。然而他手中财势究竟有多大,过从交往之人都是什么来头,却连贝儿也未必清楚。即便以云顶皇宫的排场,也不过冰山一角。他自来此地不过三年,什么生意能有这般惊人利益?   蕙殊出身富家,见惯飞黄腾达,却不曾见识过此等神通……何况如今乱世,一夜暴富或是转瞬破落皆属平常。暗地里,蕙殊也曾揣测过,如今最赚钱的莫过烟土。   这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买卖。   滚子商、膏商、运商都是各有行会的,其中财雄势大者,莫不与各地军政勾结,尤以滇川为甚。北平政府虽有销烟令,却不过是做做样子,只有南方政府明令禁烟,向来严查厉惩。   看四少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和烟土买卖扯得上关系。他身上谜团着实太多,用贝儿的话说:“知道早了,于你并无好处,该知道的时候自会让你知道。”   正被蕙殊左一句右一句地纠缠着问,门房却来通报贝夫人,说有客人拜访贝夫人。   贝儿只道是裁缝行里送来了订制的裘皮大衣,此去北平也该是入冬时节,务必备上大衣,便叫蕙殊下楼去看看。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三记 怎堪误·却相逢(2) 门房领进来个衣冠严整的矮个男子,拄一支手杖,见到蕙殊,便摘下帽子欠身行礼。   蕙殊上下打量,看他肤色黧黑,轮廓颇深,举止彬彬有礼,口音透着不中不洋的古怪。   这人开门见山要见“蒙夫人”,令蕙殊吓一跳,立时便想起贝儿远在香港的前夫,莫不是那招人厌的蒙先生寻来了这里?   “这里没有蒙夫人,你找错地方了。”蕙殊当仁不让拦在门口。   那人欠身说:“我找一位名叫贝儿的女士,我是她从前的管家。”   “亚福。”   贝儿的语声从身后扶梯传来,音调莫名拔高,透出惊怔,“你怎会找来这里?”   唤作亚福的男子抬头望见她,神色微变,冲口唤道:“太太!”   这时蕙殊才从他身后敞开的大门,愕然瞧见外面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车门半开着,四少从里边转过头来,看见蕙殊,微微颔首示意她过去。   蕙殊望一眼贝儿,急步来到车前,“四少,是你领那人来找的贝儿?”   四少目光深敛,也不说话,只示意她上车。司机将车开走,也不顾贝儿,将她单独留与那人。蕙殊转头质问四少:“这是怎么回事,蒙家还找贝儿做什么,她早和姓蒙的没有关系了!”   “她仍是蒙太太,”四少淡然开口,“离婚书上缺了丈夫的签字是无效的。”   蕙殊愕然,“他没签字?他不答应离婚吗?”   四少没回答,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亚福来找贝儿是为传达蒙先生的遗嘱。”   蕙殊震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蒙先生七天前出海,在南洋海面遇到飓风,至今下落不明。”四少语声很淡,却伸手覆上蕙殊手背,传递一丝安抚的力量给她。他掌心很暖,指尖却有些凉,“让贝儿单独待一阵,她不喜欢在人前流泪。之后你陪着她,我去安排,或许赶得上今晚往香港的船。”   蕙殊早已听得呆了。   贝儿……她不是恨着那个朝秦暮楚的男人吗,不是已离他而去吗?   许多话想问,却不知如何问,脱口而出的却是傻傻的、无关轻重的一句:“她还去北平吗?”   四少侧首看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悲悯与温柔,“真是个傻丫头。”   “火车上的日子真真乏味,闷得人快要生锈。总算今日可得解脱,大约傍晚便能抵达北平。四少说晚间便可吃到德芳斋的珍珠丸子,那里的厨子是从前给王爷做饭的,想来你一定也喜欢……贝儿,我真想念你,不知返家后一切可安好?”蕙殊停笔,叹了口气。   指尖本已冷得不灵活,火车又摇晃,草草字迹难看之极。   习惯了南方冬季的温暖,当火车北上,越来越接近北平,便开始感觉到严寒肃杀。车窗外景物飞逝,广袤大地一望无际,铁轨旁尽是笔直的杨树林,车窗上已呵气成霜。   蕙殊起身呵了呵手,看表已是午后,这时间四少午睡该已醒了。   到隔壁包厢门前,列车员立刻热心上前为她拉开了门——她与四少孤男寡女同行,虽是各住一间包厢,列车员却似认定他二人关系非浅,每每见她,总奉上暧昧的殷勤。   听见动静,四少抬起眼来,窗外淡薄日光笼着他侧颜,眉峰、鼻梁、薄唇都被勾勒得分外鲜明。他闲靠在窗边看书,半敞了领口,领带也未系,手中拿着一本法文版的《La dame aux Camélias》(《茶花女》)。   蕙殊不由好笑,“你们男子也爱这缠绵悱恻的调调吗?”   四少好似看得太过入迷,眉目间隐有迷茫,“为何她要拒绝他?” 第三记 怎堪误·却相逢(3) “拒绝才好,我顶顶厌恶那个Armand,这样的男子若是我也不要!”蕙殊不屑道。   四少皱眉搁下书,“她那么聪明世故,却又固执。”   蕙殊心念一动,蓦地想起书中的Margaret生就绝色美貌,引得巴黎贵族争相追逐,在风月场上红极一时。因她随身的装扮总是少不了一束茶花,便得来茶花女的名号。   那位夫人昔日恰也是倾城名伶,此茶花女,彼茶花女……似这般心心念念,果真入魔已深,走到哪里都不能忘却心口一抹晶莹雪。   一时两人怔怔,都忘了言语。   不知四少恍惚些什么,蕙殊却是满心缭乱,遐想那位夫人,又想起贝儿与蒙先生,只觉世间最误人,莫过一个“情”字。当日送别到码头,贝儿临去也不曾落泪,只是走得那样匆匆,连平日最要紧的首饰匣都遗下了。替她收拾时,才在匣子底层发现那旧照片——原来那蒙先生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贝儿依偎在他臂弯像足了一只碧眼波斯猫。   此时想来,似颜世则那样平庸的男子或许更可堪岁月消磨。   当日四少说,小七,你迟早会生悔意。   会吗……火车猛然摇晃,突如其来的后耸令蕙殊立足不稳,整个人跌向窗口。   四少眼疾手快将蕙殊拽入怀抱,自己也抵不住巨大冲力,同她双双摔在床铺上。远远传来铁轨哐当的巨响,随即火车停下,鸣笛声与敲钟声响成一片。   待火车停稳,四少示意蕙殊镇定,探手到枕下,竟取出把乌亮的德国造手枪。蕙殊惊呆,只见他趋近车窗察看动静,蹙眉良久,神色紧张凝重。   外面脚步声急,旋即包厢门被敲响,是列车员在大声安抚乘客:“众位不必惊慌,前方遇上铁路管制,火车需暂时停靠……”   四少将枪藏入衣下,拉开门截住一名匆匆奔过的列车员,“前面什么事情?”   列车员苦笑道:“有专列到,车站到沿线一律管制,这往北平是常有的事儿,遇上了谁也没辙。您且放宽心,等管制过去吧。”   这位乘客派头极大,打赏也大方,见他闻言面色不豫,列车员便凑近了低声道:“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专列来得仓促,还神秘得很。”说着往包厢内一瞥,列车员露出个暧昧笑容,连忙告退而去。   蕙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仍躺在四少的床上,忙面红耳赤地站起来。   四少并不将枪放回枕下,反而贴身藏好。他一介平民,却随身带着枪,蕙殊看在眼里暗自心惊。   四少也不解释,只淡淡道:“遇上管制也没办法,你回去休息,有事我会叫你。”   他送蕙殊回自己包厢,出去时伸手在她胳膊轻轻一扶。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隔了衣物也那么暖人。   蕙殊无端红了脸。   回到包厢,重新在桌前坐下,欲提笔写完给贝儿的信,却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管制足足耗去四个小时。   非要遇上同大人物狭路相逢的逼仄,这才知特权阶层的可恼。   总算火车到站,随着熙熙攘攘人群钻出站台时,天色已经黑尽。北平的冬天寒冷干燥,夜风兜头吹着,似小刀子刮脸。蕙殊从未尝过这般饥寒交迫的滋味,在站台外张望半晌也不见来接人的车,忍不住哀叹,“这可好了,连个接的人也没有,果真是谁也不惊动。”   怪就怪四少,来之前贝儿问北平那边如何安排,他却道谁也不惊动。明明已到家门口,却一副微服私访的派头,当时蕙殊便打趣说,四少也要来一出三过家门而不入吗?贝儿还怪她多话,眼下可好,落得在寒风中受冻。   蕙殊嘀嘀咕咕,四少也不辩解,只脱下大衣搭在她身上。   大衣又长又暖,几乎把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一辆车无声驶近,夜色里也没有开灯,静悄悄停在了身旁。   蕙殊惊了一跳,就见车门打开,一截纤细的小腿从旗袍下伸出。一名裹着裘皮大衣、臂挽手袋的女子款款下车,几步走到四少跟前,立定了朝他上下打量。   “好啊。”她哼一声,扬起手,作势欲打他,“没良心的,还算记得回来!”   四少微笑捉住她手腕,“怎么嫁了人还是这副坏脾气?”   “有好脾气也不会朝着你!”那女子脸一扬,站台灯光照见她凤眼粉腮,妩媚可人,一口脆圆京腔十分好听。   四少摇头笑,“难怪人说徐总长什么都好,就是怕老婆。”   “呸!”那美人啐他,转眸朝蕙殊一扫,似笑非笑,“薛四公子也什么都好,就是太好色。”   蕙殊羞得无地自容,张口想要反驳,却听四少已淡淡笑道:“祁小姐是我的秘书。”   他为她二人介绍:“这位是徐季麟徐总长的太太,胡梦蝶。”   蕙殊了然,对她含笑点头。   胡梦蝶与她握手,笑容里有一分不冷不热的疏远。   司机安顿好了行李,上前欠身道:“二太太,可以走了吗?”   胡梦蝶将四少挽了,“晋铭,你同我坐后面,有好多话,路上我慢慢跟你说。”   “好,先去住处安顿下来,祁小姐累坏了。”四少侧首微笑,“你我叙旧不急这一时。”   “那怎么成,季麟已在德芳斋备下薄酒,等了你大半晚上。”胡梦蝶一面拉他坐进车,一面嗔道,“我可记着你素日口味,你且尝尝,看这些年变是没变。”   “自然没变。”四少的语声低沉带笑,“虽说世道在变,总有些人心未变。”   “晋铭……”胡梦蝶语声一软,轻轻叹口气,“此番见着你回来,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   “这几年知道你同季麟兄都好,我也快慰。”四少淡淡笑。   蕙殊在前座听着这番对答,半明白半懵懂,只觉两人语意都萧索,听来令人心酸。她是见不得这种场面的,便想岔开话头,令两人轻松些,却苦于插不进话,闷闷等了半晌,总算觑着个空,“徐太太,真不好意思,劳烦您久等。今晚也不知是什么要人来了北平,害火车被管制四个小时,足足等到这会儿。”   四少接过她话头笑道:“天子脚下,要人往来频繁,这种事只怕三五天便有一起。”   胡梦蝶没答话,静了片刻,才轻声问:“晋铭,你真不知是谁吗?”   蕙殊一怔,良久未听见四少出声,忍不住转头看去。   车开得颇急,外边路灯不时扫过,将一片片光影投入车内,晃得人脸上也明明暗暗。四少的神色瞧不清楚,只隐隐见他薄唇一动,“霍督军?”   “不,是霍夫人。”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四记 登粉墨·看飞觞(1) “是她,这倒巧。”   只这五个字,似提起一个遗忘许久的旧人。四少语意淡薄,令蕙殊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想看清他神情,他的脸却匿在一片朦胧阴影里,似个没有喜悲的雕像。   胡梦蝶也意外,怔了一怔,吁出口气,“嗳,可不是巧吗?”她笑得不经意,却流露如释重负的感慨。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当初真不值得,我早说过,你迟早要吃亏在女人上头。”   四少笑笑,“陈年旧事,我不大记得了。”   胡梦蝶哼了声,“她也算个有能耐的,只是你们薛家上上下下的嘴脸,倒叫人看了个透骨凉。枉你为李孟元尽心出力,却落得那般下场。”   四少仍是笑,仿佛事不关己,“也不能全怪姐夫,他有他的难处,这两年他也过得不如意。”   “说起他,真是薛家的孽障,你大姐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自被撤办以后,费尽资财各方疏通,如今捞个小官只图太平终老……”胡梦蝶的语意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奚落,“还有你那二哥、三哥越发不像话,一个滥赌,一个烧大烟……幸好还有你在。”   “外面不是说吗,薛家吃喝嫖赌俱全,老四就占着一个“嫖”字。”四少自嘲而笑。   胡梦蝶却笑不出,长长叹了口气。   蕙殊听得难过,心里亦转明白七八分滋味。   到德芳斋已是晚上八时过了。   听见包厢外脚步声至,里边已有人连声笑道:“晋铭,晋铭,可叫我好等!”迎出来的正是徐季麟,看他相貌清癯,风度上佳,却不是预想中官僚模样的徐总长。除却北方人的洪亮嗓音,更似个儒雅文人。   四少与徐氏夫妇久别重逢,席间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徐季麟夫妇热络善谈,桌上也不回避蕙殊,可他们的话题蕙殊全然插不上嘴,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一顿饭吃得毫不知味。原以为四少风尘仆仆北上,见了徐总长必有要事商谈,可他三人从头到尾都在叙旧,絮絮问候别情,上至家中亲眷,下至狐朋酒友,尽是琐碎之事……甚至连那位夫人抵达北平之事也没再提及。   私心里,蕙殊更愿意听他说一说这位霍夫人。   四少却闭口不提,和胡梦蝶只说幼时趣事,和徐季麟只问故交近况。   席间倒弄明白了胡梦蝶的身份,原来是薛家表亲,按辈分是四少的庶出姨母,年岁比四少倒小。她少年时寄居薛家,与四少情同兄妹,如今跟在徐季麟身边,出入官场交际,手腕十分练达。她名分上虽是徐家二太太,大太太却早已故身,扶正是迟早的事。   饭局过后,徐氏夫妇说要亲自送他们至住处。   出了德芳斋,徐季麟走在前边,胡梦蝶当着他也不避讳,亲热地挽住四少胳膊,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蕙殊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经过走廊时听着叮一声,缀在胸前的珍珠扣针脱落,滴溜滚到一间包厢的门缝边。   蕙殊低头寻找,恰此时包厢门打开,里边人和她俱是一怔。   那人定睛打量她。却是个年轻男子,衣着阔气,身姿挺拔,相貌也堂堂。   蕙殊有些尴尬,“我……在找东西。”   那男子低头看,眼尖地发现了扣针,俯身拾起来给她,温言道:“是这个吗?”   蕙殊正要道谢,却听身后传来四少的声音,“小七?”   薛晋铭折返来寻她,一抬眼见着那年轻男子,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   也只刹那僵持,四少淡淡点头,那人回之一笑,都没有开口。   蕙殊一头雾水,被四少不由分说揽了,转身便走。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四记 登粉墨·看飞觞(2) 楼梯处胡梦蝶已迎了上来,朝他们身后张望,“那人是谁?瞧着眼熟。”   四少随口答:“不认识。”   那人已回了包厢,方才匆匆觑得一眼,胡梦蝶着实觉得眼熟。   “对了,好像是佟孝锡佟三公子!”   四少漫不经心道:“是吗?不像吧。”   徐家这处闲置的别业,地方雅洁幽静,仆佣俱在。   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邻花园,从露台即可到苑中,夜里有风灯亮起,照见喷泉藤萝和秋千。别具一格的情调令蕙殊当即爱上,连连欣叹道:“这地方真美,住下来便哪儿也不想去了!”   这愿望却未能满足,随后两日竟是走马灯似的转,从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尽忙着饮茶看戏、酒宴舞会,以及种种风花雪月。   阔别数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小小哗然。尤其是在霍夫人只身抵达的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这实在不能不引起无数或暖或冷的目光的关注。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薛晋铭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只为拜访旧友故交,频频出入名流宅第,会友宴聚,除此也不见他做过别的事情。   四少所拜访的大多是政府要员。眼下时兴西式做派,宴毕之后,总是女士们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谈些风月闲话;男士则在书房谈论他们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倒霉,谁个敛财有道,谁家后院起火,并不比女人间飞短流长来得有趣。   外面到处在打仗,里面却酒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   蕙殊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虚假繁华的调调。   四少却偏喜欢同这些人把臂言欢。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发作,每日里不得不笑颜相迎,做好秘书兼女伴的分内。周旋在夫人们当中,她虽不及贝儿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风度,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胡梦蝶将她介绍给诸人,只称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领神会,理所当然视她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跃,举止仪态、见闻谈吐都令夫人们满意。在她面前,夫人们也保持着微妙一致的默契,闭口不提霍沈念卿。   但总还是有人漏出口风。   只言片语间,蕙殊听得出北平名媛对这位督军夫人的敌意。   据说当初霍督军迎娶她为正室,北平霍家大为恼火,几位族公力陈族规家训,劝降沈氏为妾室。霍督军非但不听,更拒绝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亲到场,径自举行了一场沸沸扬扬的西式婚礼,为一时之轰动。   又据说,霍家大公子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专程赶去大闹一番,惹出不少祸事。督军震怒之下,将大公子强遣出国。当年的闹剧至今说来还令人津津乐道。   再又据说,这位出身风尘的霍夫人婚后依然出尽风头,在督军纵容下公开参与政治,与南方政要过从甚密……此番霍督军在前线督战,她却现身北平,来得如此张扬,着实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传来传去都是这“据说”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这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过去。   自踏入北平,四少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令蕙殊觉得无所适从。   仪容还是四少的仪容,风度也是四少的风度,分毫不差。但究竟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觉难以接受。那张熟悉的脸上,像罩了层逼真的面具,人前人后无懈可击。   这里的人不大唤他四少,或称薛四公子,或呼其名。   晋铭。   蕙殊从未叫过那两个字,私心里,只觉四少才是他。一声“薛晋铭”,怎样听来都是疏离。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四记 登粉墨·看飞觞(3) 四少一次也不曾提起过霍夫人。   往日隔了山重水远,仍记着念着,白茶花、红宝石无不是痴意,只恨不能将伊变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遗不忘。如今人来了,虽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里去。   有心,自然得见。   可四少倒似彻彻底底忘了那个人,终日出入宴聚,自顾风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关己。   如果往日深情是做戏,那么戏台上最好的演员也不及他万分之一,那必定是同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灵魂,一个是痴心至情的四少,一个是凉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是做戏,他又做与谁看?   携美归来的薛四公子,有新欢相伴,一洗旧日落魄。等看旧戏新演的众人纷纷失望,原来果真郎无情妾无意,各自已陌路。   蕙殊怅怅然,思前想后回过味来,难怪四少肯带她北上。原先还想,难得不嫌她累赘。却原来,她是有用的。   “七小姐,这发式您看还成吗?”   女仆小心翼翼问话,蕙殊回过神,端详镜中自己一身中式褂裙,湖蓝底绣如意浅领长袄,美则美矣,却似出土老古董。女仆又取出对沉甸甸的玉扣耳坠,蕙殊顿时苦了脸,“就不能换副小点儿的吗,耳朵都要扯长了。”   门边传来低低笑声。   蕙殊转头,见四少含笑立在门口,闲闲负了手,穿一身藏青文锦长衫,领口露一线雪白衬缎,活脱脱就是戏文里走出来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第一次见人将长衫穿得这般儒雅好看,蕙殊不觉发怔,待他走近跟前才回过神来,匆忙掠了掠鬓发,“我……我这就好。”   “我可不是来催妆的。”四少笑着将一个朱红锦盒搁在梳妆台上,“这个收着,待见了傅老夫人,你来献寿。”   小小一方锦盒并不出奇,蕙殊看一眼,迟疑道:“我去献寿,这不合礼数吧?”   “怎么不合?”四少挑眉一笑。   她既不是他薛晋铭的什么人,又怎么好贸然替他在尊长跟前献寿?这层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却明知故问。   蕙殊有些恼了,“平日做做幌子就算了,要到总理高堂跟前现眼,我可没这分量。”   四少凝视她,静了一刻,却无愠色,“这几日委屈你了。”   他将话一挑明,令蕙殊满腔委屈如被发酵,涨上来就收不回去。连日困惑都在心头结成一股郁气,蕙殊冲口道:“我不明白,你分明在南边过得好好的,何必要来北平看这些官僚脸色?难道我们大老远来到北平,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整日同这些人胡混?”   话音落地,覆水难收,明知会触犯四少,还是将这番话说了出来。蕙殊背抵梳妆台,低了头,眼圈泛红。   等了半晌不见四少发作,抬眼却撞上他无奈目光,撞上他满目的黯然。   “现在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未必就是错事……”四少缓缓开口,语意透凉,“小七,你只需明白这一点,我虽不是君子,也未必如你所想的不堪。”   蕙殊心里一滞,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呆呆看着他一言不发转身,青衫寥落背影,透出莫可言说的孤寂。   傅老夫人身为总理高堂,八旬大寿却毫不张扬,仅在傅家祖宅设了寿宴,请的都是傅家里外亲眷,其余宾客婉谢,礼金一律不受。   傅老夫人娘家姓杨,祖上自前清就是翰林,世代书香传家,门庭兴旺,亲眷众多。薛晋铭的母亲是她娘家表侄女,未嫁时与她多有亲厚,此番老太太知道四少回了北平,很是欢喜,再三嘱咐要叫他来赴宴。 第四记 登粉墨·看飞觞(4) 今日徐氏夫妇也随同前往,早早地就来等着四少。   以傅家如日中天的声势,能借四少与老夫人这点渊源的光,徐季麟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老夫人明言在先,不许收一文钱礼金,谁若不听便不是她的子孙。”胡梦蝶笑道,“老太太是个清净人,可惜儿子不是什么好官。当着老太太不收礼,只怕转身要得更多。”   “小蝶!”徐季麟从前座回头呵斥,“不要乱讲,总理官声也是随便议论的?”   “不说就不说。”胡梦蝶撇了撇嘴。   蕙殊见四少一直侧脸看着车窗外,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好自己寻思着找个话题,“听说傅家请齐了四大京班,那几大名角今日都要登台?”   “是,老夫人没别的嗜好,一爱绣品,一爱听戏,咱们今儿也算有耳福了。”胡梦蝶心思玲珑,早将傅老夫人脾性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蕙殊这才明白过来四少送礼的苦心,那锦盒她已悄悄打开来瞧过,里面正是一幅素色绣品,却不知会不会太过寻常。   车往傅家驰去,一路开得甚急,转入刘家市口却猛然刹住。   前方密密的人从,有男有女,参差高低不齐,列着齐整队伍朝这边过来,并肩挽臂轧断了路面。最前方的人拉开巨幅白布,上面粗大黑字触目惊心。后边无数横幅竖旗挥舞,纸页撒得漫天漫地都是,口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道旁贩夫走卒纷纷走避,前面的车辆已经湮没在混乱人群中,进不得也退不得。   徐季麟皱眉叫司机掉头,从胡同里绕道过去。   胡梦蝶随口抱怨了两句,不耐烦地取出烟来,对前面人群好似见惯不惊。   蕙殊却诧异极了,“这是学生*吗?”   胡梦蝶嗯了一声,“闹了好些天了,还真没完没了……我说季麟,政府怎么就非不放人,天天让他们闹,烦不烦?”   徐季麟冷笑,“你懂什么,这样轻易就放人,政府权威何存!”   蕙殊听得好奇,往日只在报纸上看过,南方甚少有学生*,就是工人*也是少见的。车刚倒入胡同,前面的*队伍已压过来了,近处可以清楚看见那些学生挥动的胳膊与脸上激动表情。   四少侧目看蕙殊,笑了一笑,“你很感兴趣?”   “没有。”蕙殊讪讪收回张望的目光,“我就瞧瞧横幅上写什么。”   白底黑字的横幅大多写着口号,如“严惩卖国政府”、“还我自由”云云,更多写着“抗议*学生领袖,要求释放郑庞陆三人”。   “那三人被怎么了?”蕙殊瞧着那几个名字,难耐好奇。   “关着,也没怎么。”徐季麟冷哼,“这些混账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念过几个字就以为天下都是他们的,整日叫嚷*自由,也不看看眼下是个什么烂摊子……老百姓要的是活命,政府要的是太平,几时轮到他们要什么*?*能顶吃还是顶喝?”   四少一直缄默,这才接过话头,“*是好的,我相信终有一日可获*,但不是现在。你我有生之年,只怕都来不及看到。”   徐季麟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胡梦蝶却插话道:“北平这位警备厅长也太无能,不如晋铭来做,以你往日手段,早将这帮混账学生赶得远远的,谁敢放肆!”   蕙殊心头一跳,蓦想起那些传闻,据说他从前也是手段颇辣的,很*过一些激进学生。看他如今温文尔雅,又哪有半分辣手的样子。   徐季麟在前座附和道:“早叫晋铭回北平来,他总不肯。”   四少只是笑一笑,语声淡定无波,“我无意再入仕途。”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四记 登粉墨·看飞觞(5) 赶到傅府正当时候,嘉客云集,寿宴将开。   傅老夫人不喜新式做派,因而到场诸人均是喜气的中式衣装。放眼看去,长衫马褂、旗袍袄裙、貂绒裘衣,乍看似时光倒转,倒也富贵堂皇。   蕙殊随在四少身后,一路穿堂入室,直叹傅家大宅之恢弘,连廊次第,院落重重,好似看不见头。胡梦蝶却对她悄声道:“薛家鼎盛的时候,比傅家一点不差。”   可如今呢,胡梦蝶言下之意没有明言,只低低叹了口气。   蕙殊望着四少走在前面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不知他走在此地会不会心生怅然。世间事,果真起落如棋局,今日不知明日兴,明日不知他日亡。   傅老夫人所在的春晖堂,里外喜气洋洋,来贺寿的亲眷后辈络绎不绝,几乎将偌大厅堂站满。大多偏房亲戚连近前的机会也没有,即便到了老夫人跟前也说不上几句话。   傅老夫人却是一位矍铄可亲的老人,既无矜高之态,也无龙钟之形,银发素妆如仙妪。   周遭的目光如影随形,自一踏进来,薛晋铭便被众人紧紧注目。   蕙殊随他问安道贺,傅老夫人讶然打量,经身旁长媳提醒,才认出是晋铭。   一别多年不见,老夫人让他近前,细细地看了又看,想起他早逝的生母不觉伤感。   老太太睹人伤情,却被他一番话抚慰得笑逐颜开。这孩子不仅长得好仪表,谦和体贴也如他母亲一般。   傅家大太太从旁瞧着,这声名在外的薛四公子,全然不似传言的那般轻薄,反倒进退有度,英华内敛。他所携来的女子,亦是落落大方,颇有名门气度。   瞧见这一双佳偶,傅老夫人越发心花怒放。但凡老人总是最爱看到孩童与眷侣,孩童令人忘却时间无情,眷侣令人忆起世间美好。   蕙殊见机,亲手将寿礼献上,大太太方欲婉谢,那锦盒却已打开——   大太太讶然低呼:“发绣!”   “夫人慧眼,正是东台十全坊方蕉娘的绣品。”四少微笑而答。   傅老夫人闻言惊了,身子不由自主倾前,“现今世上还存有方娘子的绣品?”   四少笑而不答,将那小小一幅绣品展开,双手呈给老夫人。   上边一朵墨色龙爪菊,鲜灵欲活,细看竟是用发丝绣成,细若睫丝,深浅光润。   发绣本是绣中一奇,自明亡清兴,世间渐已失传。传闻最后一代发绣圣手,便是十全坊的方娘子。   老夫人不待人扶,颤巍巍伸手抚上,“这是墨菊图,方娘子平生最得意的绣品,此后封针罢线,再无所传。”   这样一份礼,老夫人自然是收下了。非但收下,更将自己腕上玉镯当场取来赠给蕙殊,对薛四公子的心意亦是赞不绝口。   寿宴上,大太太受老夫人叮嘱,特地向傅总理引荐了晋铭与徐氏夫妇。傅总理事母至孝,见薛晋铭仪表言止非凡,又得母亲垂青,便改口以贤侄相称。   这令徐季麟夫妇十分欣喜,蕙殊在一旁却是心烦意乱,脸上微弱笑意越来越绷不住。好容易挨完食不知味的寿宴,却还有连场的戏要看。   傅家有专门的戏楼,园子里早已搭得金碧辉煌,堂前足足排开数十桌。   四少的坐席被请到傅总理坐席左近,与一班显贵名流同在一处。各个贵宾的坐席间,以雕花屏风相隔,声可闻,影可见,左右都是大人物,令蕙殊越发不自在了。   耳听得金鼓鸣锣,丝胡回转,台前彩旌翻卷,喝彩声里粉墨连场,福寿境中琼浆飞觞。   这戏,总算是开唱了。    第五记 金玉盟·将相和(1) 台上铿铿锵锵唱得热闹非凡,演的是龙凤呈祥,福寿成双;台下明来暗去,看的却是趋炎附势,盛衰炎凉。   薛家本是没落门庭,一别数年归来的薛四公子却成了傅总理的座上宾。   出入此间,哪有不懂看风头的人。   台上戏还没唱完一出,这席间里已经来来去去好几拨人,或是来叙旧,或是来攀亲……最妙的是傅家三姨太,听说老夫人赏了镯子给祁小姐,知四少又同老夫人娘家有亲,便殷殷地让人送来一碟冰糖梅子给蕙殊。   胡梦蝶看蕙殊只会说谢谢,便代她对那丫鬟说,七小姐多饮了两杯,稍后酒劲缓过来,便亲自前去谢谢三太太。   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脸来,“别再让我同这些太太们缠了,个个都是人精,我应付不来的。”   四少看向胡梦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揽的,这人情还得你去还。”   胡梦蝶睨他一眼,在他耳边悄声道:“这位三太太是总理的心尖肉,枕边风最厉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欢她,嫌她是个戏子出身,这才上你这儿走门子,平常这三太太可傲气得紧。”   四少笑了,眼梢略扬,“人家傲气,就不许我家傲气?”   胡梦蝶杏眼一睁,“噫,你还摆上谱了?”   四少和徐季麟同声笑起来,徐季麟指着四少,“晋铭一向护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蕙殊耳中盘旋着他那一声“我家”,兴许是他无心戏言,在她听来却是满心震动。然而耳边听见胡梦蝶咦的一声,“那不是傅夫人吗,她匆匆忙忙上哪儿去?”   蕙殊闻言抬眸,见傅家大太太果真离开老夫人所在的女宾席位,领着仆从匆匆往前厅而去。   老夫人和宾客都在,当家主母私自离席,这似乎不大得体。只过了片刻,却见傅总理也起身离开,往老夫人那儿去了。座中眼尖心活的不只胡梦蝶一人,很快宾客间嘈嘈切切,都觉出奇怪。老夫人的坐席四下有屏风垂帘隔着,谁也瞧不见里边怎么了。   有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贵体违和……此时戏台上刚唱完一出《凤还巢》,今儿点的都是老夫人喜欢的曲目。下一出《贵妃醉酒》更是美不胜收,可惜座中已无人有心听戏。   除了薛四公子。   薛晋铭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盖,随着戏台上抑扬唱腔,一下下拨着茶面浮叶。茶雾氤氲袅袅,蒸得他眼神迷蒙,如醉如离。   那台上正唱道: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   那戏文,仿佛勾去他三魂六魄,除却粉墨台上水袖漫卷、佳人醉颜,似世间别无牵念。   冬日天色阴沉沉的,刚过午后便暮云低垂,压得天空似要塌下来。戏楼里外早早已挂起喜气的福寿灯笼,暖色光亮照得一切都软绵绵,似带上朦胧暧昧情致。   台上贵妃掩袖衔杯,嗔一声李三郎,抛广袖,回流波。   台下众人侧目,敛声屏息。   非为杨妃*,却是那廊前门外,仆婢挑起了垂帘,傅夫人伴着一位着紫锦高领长袄,围银狐裘披肩的丽人款款而来。   蕙殊想要看清她容貌,只觉那艳光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不待看得仔细,傅夫人驻足侧身,将她让入内间。影动珠帘曳曳,人若惊鸿,转眼消失于众人眼前。   只那么错眼间,恍惚只见一个顾盼眼神,风神自若,秋水湛澈。   紧随其后,是四名戎装侍从踏进门来。靴声橐橐,似风雪天开门扑入的寒风,与这一园子喜庆格格不入。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五记 金玉盟·将相和(2) 几个傅家女眷随在二位夫人身后进了主间,四名侍从武官在门前左右肃立,连带着满园子暖亮的灯光都被这四人逼得黯淡下去,喜庆里渗入肃杀之气。   寿宴依旧,然而静默里,左右喧哗都停了。   只听戏台上贵妃依旧还在唱着,那一出粉墨悲欢并未因谁的出现而改变。   蕙殊没有回头去看四少,不忍看,也不必看,再无须从他眉目间寻找答案。   那样的风华,那样的身份,再不会是别人。   檀板敲,丝竹啭。   贵妃又唱:   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袖底一紧,蕙殊低眸,衣袖被胡梦蝶轻轻扯了,似乎示意她去问四少什么。蕙殊不应,将脸漠然侧了过去。   胡梦蝶纤眉拧起,想问晋铭是不是那人,又不敢开口。能令傅夫人亲自出迎,敢带着侍从武官出入总理家宅,又有这般惊人容华……除了那个人,还能是谁?   再看四少,却依旧端着茶,连手指轻扣茶盖的姿势都没有变,目光专注于台上,整个人都沉在戏里,从头至尾不曾向别处看上一眼。   屏风外有吴侬笑语,华服盛妆的三太太领着丫鬟拂帘而来,“我带了醒酒茶,来瞧瞧七小姐酒劲儿缓过了没有。”   蕙殊忙起身道谢,碍不过她殷勤,只得喝了两口浓酽的苦茶。   见四少听戏听得入神,三太太掩口笑,“薛四公子被贵妃娘娘勾去了魂魄,连身边佳人也顾不得了。”胡梦蝶陪着她笑了几声,蕙殊却面无表情。正尴尬间,四少回首看向三太太,“夫人是吴地人氏?”   她口音里带了几分吴语的婉转,却向来以自己乡音未褪为耻,听四少这样讲,脸色立时沉了。   然而四少却说:“霍夫人也是吴越人氏。”   “真的?”三太太喜形于色,“我正要去见她,原来是同乡,她可真真是大美人!”   胡梦蝶蹙眉,看她神色不像故意嘲讽,寻思她到北平登台不久就被傅总理看上,那时晋铭已经远去南方,料想她是不知道从前那档子事。果然听她又说:“原来薛四公子也识得霍夫人,这可巧,不如祁小姐与我一同过去,老太太爱热闹,没准儿正想着祁小姐呢。”   “我……”蕙殊没来由一慌,竟想不出什么话可推拒。   四少已代她答了:“也好。”   蕙殊惊愕回头,瞪了他,说不出话来。   四少微微侧脸,并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去看看罢。”   他如此得寸进尺,如明知那是她不甘愿的事,也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你早晚会有悔意,这话,他也是说过的。   蕙殊咬唇站起来,心中气恼委屈,一言不发随了三太太而去。   三太太急急往前走,唯恐错过了在大督军夫人跟前露脸的机会。蕙殊紧一阵慢一阵地跟着,怕走快了撞到,又怕走慢了被撇下。   就要见到了,霍夫人霍沈念卿,爱白茶花与红宝石的女子,终于近在咫尺。   一声“太太留步”却将她二人挡在垂帘外。   傅府总管事满面笑容,朝三太太欠身道:“老爷会见贵客,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   三太太脸色一僵,冷冷反诘:“任何人?那大太太与六小姐呢?”   总管笑道:“在里面,老太太传的。”   不管三太太如何恼怒,这总管似乎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依然挡驾不放。三太太气得捏着手巾抽噎起来,“祁小姐,您瞧瞧,偌大个总理府就这般容不得我……”   蕙殊尴尬无措,总管见三太太在这当口儿撒泼也慌了神,百般劝慰不听,又不敢硬拖她下去。 第五记 金玉盟·将相和(3) 却见帘子微掀,一个俏丫鬟探出身来,朝总管嗳了一声,“老夫人问,外边唱什么戏呢?”   三太太与总管都不敢吱声了。   那丫鬟看也不看三太太一眼,对总管低声道:“赶紧准备着,一会儿客人要走了。”   总管愕然,“这就走,不用饭了?才坐下一盏茶的工夫啊!”   “可不是吗,老夫人也再三挽留,客人说还有要务呢。”丫鬟神秘地一笑,压低声道,“不过往后都是一家人了,还怕没机会一块儿用饭吗。”   总管喜道:“这么说,成啦?”   三太太立刻插嘴进去,“什么事成了?”   “瞧我这多嘴的,回头大太太该罚了。”丫鬟掩嘴一笑,面上得色愈显,倒似故意说给她听的,也不待三太太说话,径自放下帘子折身入内。   “六姑娘……”三太太转头看总管,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当真喜事近了?”   总管嘿嘿一笑不答。   “跟霍家?”三太太略提高声音。   总管忙做个噤声手势,笑容却不减,“您还是回了吧,霍夫人一会儿就得出来了,难道您要守在这儿亲口问她?”   三太太不说话,转身走了两步,险些一头撞在蕙殊身上。   蕙殊伸手扶她,却被她紧紧抓住手腕,发狠似的攥着。   “大喜,真是大喜了。”三太太咬着牙笑,齿缝里切出游丝细声,“霍公子、霍少帅……大太太总算找着个好女婿。六姑娘这一嫁,真给老爷太太争气!”   “当真?”徐季麟将茶碗一顿,险些泼出茶水,“傅霍联姻,霍夫人是为这个来的?”   蕙殊低头抿茶,“人没见着,只听老夫人身边丫鬟说的,三太太似乎也是这么说。”   “那就错不了。”胡梦蝶笃定点头,“风声都放出来了,准是事情成了。”   徐季麟搓手,眉头紧锁,“这……”   “这是好事,两家结了姻亲,霍督军跟傅总理合作,从北平到华北,还不成了他们的天下!你跟傅总理,总算是跟对人了!”胡梦蝶喜形于色,然而目光往薛晋铭身上一转,旋即明白徐季麟为何皱眉,当下哈哈一笑,“人家是大人物,谁会计较那点陈年旧事。”   四少亦是一笑。   胡梦蝶琢磨着这话有些尴尬,便站起身来为他二人斟茶,一面将话头引向今天的戏,直赞那一出《贵妃醉酒》唱得好,不愧是名角儿。《金玉缘》也是极好……   “都是好戏。”四少接过话音,若有所思地笑笑,“这最好的一出,还是《将相和》。”   “有吗?”胡梦蝶随口问,“戏单上没见有这一出。”   “都唱完了。”四少站起身来,拂袖掸一掸衣摆,似在自言自语,“戏听过了,我也该回去了。”   可蕙殊坐着不动。   “小七?”四少微微皱眉。   蕙殊坐得端端正正,毫不客气将他顶了回去,“我想听的戏还没开唱。”   傅府宴罢,宾客鱼贯告辞出来,天色已黑。   徐氏夫妇住在城中,与薛祁二人所居别墅相隔路远,便在傅府分道而行。   司机在前面沉默开车,后座上蕙殊与四少也一言不发。   “她走时,你是想去见她的吧?”蕙殊打破沉默。   四少不语。   “我不肯走,是不是很不识趣?”蕙殊笑笑。   四少平静地目视前方,缓缓道:“我若想见她,谁也阻拦不了。”   蕙殊语窒。   “对不起。”她咬唇,将脸侧向车窗,“当日贝儿说得很对,我太天真,想得太容易……这样的秘书,我终究做不来。”   “好。”四少终于开口,“三天后,我离开北平,你回家去。”   他的语声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半点征询的意思,“季麟兄会派专人送你,若你想去找贝儿,也可请他安排。” 第五记 金玉盟·将相和(4) “谢谢。”蕙殊挺直身子,伤心难过到极处,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在北平的事情已办完,你协助得很好,是十分称职的秘书。”四少淡淡侧颜,此刻看去冰冷得像雕像,原先的温柔全是假象,这才是真正的他。   “起程之日,你的薪资由季麟转交。”   呵,原来还有薪资。   蕙殊哑然失笑,当日她都忘了问他薪酬,忘了自己是被雇佣,还以为真的做了他的红粉知己。原来至头至尾,他仍是个商人,真正的商人。雇她来北平,仿佛只是为了陪他吃喝玩乐,并遥遥望一眼旧情人。   车已在寓所前停下。司机拉开门,四少下了车,伸出手来搀蕙殊。   蕙殊猛地推开他跑上前台阶,大步向寓所大门而去。   门半掩着,里面灯开着,佣人并没有迎出来。一线橘色灯光从门隙里照出,投在门前台阶上,照亮倦客归家的路。   是的,她只是客,这里不是家。   蕙殊眼前模糊,泪水将光亮变得愈发朦胧,耳中听见他在后面唤了一声,似叫她站住。   她加快脚步,伸手便去推门。   身后脚步声急,有人疾奔而来,猛然将她拦腰一圈,重重推向门旁。   咔嗒金属声里,一把乌亮的枪已在四少手中,拔出上膛,对准门后。   蕙殊醒过神来,惊觉往日仆佣见车到门口,都会出来迎接……今日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暖暖灯光亮着,前园里却安静得不同寻常,连花园里的小狗也没有叫。   四少挡在她身前,凝神戒备,下巴绷紧。   里面寂静无声。   四少以目光示意她回避,枪口轻轻将门顶开一点,猛地转身,抬脚踢开房门——   一个低柔语声从里面传来。   “晋铭,别来无恙。”   水晶吊灯照得客厅一片灿亮,深蓝天鹅绒沙发正中,端端坐着那惊鸿一现的女子。吊灯下细长的坠子被风吹得泠泠有声,细碎光晕在她身上摇曳。   蕙殊有些目眩,在这境地,呼吸都变得多余。身旁没有声响,四少似也屏住了气息,静静望着霍夫人。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只是他与她的。   北平冬夜又干又冷的空气,吸一口也呛得喉咙生疼。终于,四少先开了口:“霍夫人。”语声冷涩,竟不像是他的声音。   霍夫人徐徐起身,立在摇曳光影下,遗世独立之姿,叫人不能直视。   “把枪收起来。”她微低了下颌,显出婉柔姿态,语意却坚决。   四少无声地笑,抬手做出投降姿势,并不将枪放下。二楼扶栏后面悄无声站出四名黑衣男子,目光锐利,手藏在大衣底下。   蕙殊变了脸色。   四少视若无睹,一步步朝她走去。霍夫人眉头微皱,一瞬不瞬看着他走近。   四少笑着举高双手,枪在手中仿佛只是一个玩具,“何必如此,我早已是你的俘虏。”说着,他一松手,将枪抛在她脚下。看着他脸上嘲弄笑意,霍夫人唇角微抿,目光幽深。   四目相对,刹那凝峙。   旋即她转过目光,朝他身后的蕙殊淡淡颔首,“祁小姐,抱歉,请到楼上稍事休息。”   蕙殊明白这是要她回避之意,然而肩头却被四少稳稳揽住。   “不必见外,小七是我的人。”他哂然一笑。   蕙殊似被火星烫到,耳后热潮涌起。   霍夫人面无表情,侧过脸冷冷唤了声:“许副官。”   走廊柱子后面转出个身穿黑色大衣的年轻男子,面容英俊精悍,以笔挺的军人身姿向她立正。   “你带祁小姐上楼休息。”霍夫人看也不看四少,语声透出不容回绝的强硬。   “是!”许铮靴跟一叩,锐利目光转向蕙殊,“祁小姐,请!”   蕙殊感觉到四少揽在她肩头的手一紧。   霍夫人定定地看着他,似抑制着喜怒,语声平淡:“别和我针锋相对,我们不是敌人,从来不是。”   “是吗?”四少语声冷漠,“为敌为友,一向是你说了算。”   霍夫人叹口气,眼眸深处有一抹忧伤掠过,“我原以为,你会信我。”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六记 心字缠·扣连环(1) 望着霍夫人忧伤如诉的目光,蕙殊知道,这是对四少最致命的征服,他必不能抵抗。   果然,揽在她肩头的手缓缓垂下。四少默然片刻,蓦地笑起来,轻慢而自嘲,“我信。除了信你,我还能怎样?”   但四少并不放开蕙殊,反将她揽在自己身后,“小七不必留下,这里没有她的事,我这就让司机送她去徐家。”   “你以为徐家就安全吗?”霍夫人的语声透凉。   蕙殊闻言错愕,觉察四少手上又是一紧,掌心似有汗出。   霍夫人俯身拾起他抛下的枪,拿在手上看了看,修长指尖抚过乌黑裎亮的枪身。   “如今你手段通天,要钱有钱,要枪有枪,又回到北平来搅风弄雨……”她冷冷看他,“你以为这里当真没人清楚你的来路?在南边私贩军火也好,行贿政要也罢,好歹有人替你遮掩,眼下北平这烂摊子,你插手进来可曾想过后果!”   往日种种疑惑电光般掠过眼前,蕙殊呆看四少,震骇得说不出话来。   四少竟然做的是这一门生意!   军火买卖非同寻常,无论南北,一概严令禁止私人贩运,若有查获,就地枪决。   难怪他行事隐秘,将人瞒得滴水不漏;难怪他总与德国人做生意,最大的军火商自然全在德国;难怪云顶赌场往来豪客如云,还有什么比军火更赚钱,又有哪里比赌场行贿洗金更容易。   然而四少欠身一笑,像足了最忠诚的骑士,出言却犀利:“霍夫人若是为兴师问罪而来,薛某认罪便是。”   霍夫人修眉一挑,怒意隐现。   四少漫不经心地笑,“你若是为了傅家来做说客,我会令你失望。”   “噢?”霍夫人深眸微睐,“何以见得我是为傅家而来?”   “傅霍联姻,你我便是敌人。”四少敛了笑容,目光转凉。   霍夫人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缄默。   四少看一眼蕙殊,“祁小姐是我新雇的秘书,与这些全无关系,不必将她扯进来。”   “那你呢?”霍夫人蓦然扬眉,隐有恼意,“你究竟知不知道——” 她顿住语声没有往下说,将唇紧紧抿了,似极力克制着自己。   蕙殊怔怔看霍夫人,全然不明白他们的针锋相对是为了什么。   只听霍夫人再度开口,怒色已敛,只余无奈,“晋铭,你明知道眼下处境已十分危险。我来见你,不为做谁的说客,只是不想……不想看见你有事。”   她这一句话,顿时令蕙殊心惊意寒,脑子似被泼过冰水般清楚起来。   原来如此。   四少要她立刻离开北平,连反驳余地都不给。她却一味委屈生怨,全然不知危险正向他悄然迫近。什么敌友什么政局,她是不懂的,但有一样她明白——四少是护着她的。   一念澄明,恰如繁花开在心间。   望着身侧沉默的四少,蕙殊轻轻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明白干脆,“四少,我不走。”   四少闻言一怔,旋即皱眉,“小七,不要胡闹。”   “你赶不走我的。”蕙殊倔强仰头,既然四少有这份回护之心,她亦不会临阵退缩。   “祁小姐,请先上楼去吧。”霍夫人叹了口气,对蕙殊平添一分和悦之色。   副官许铮上前一步,朝蕙殊做了个请的手势。   蕙殊不甘,缓步走向楼梯,回头又看向四少。跟在身后的许铮不动声色一扶,毫不费力将她带上楼梯,铁一般的臂膀令她半分挣扎不得。   楼梯上脚步声与蕙殊的挣扎声远去,明晃晃的大厅里只剩彼此二人。   薛晋铭定定地看着霍夫人,耳边犹回荡着她方才那一句“我不想你有事”。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六记 心字缠·扣连环(2) “你以为我会有什么事?”薛晋铭低低一笑,“怕我死在北平?”   霍夫人眉头一皱,侧过脸,不理会他口无遮拦的话。   薛晋铭深深望着她的眼,“我若死在北平,与你相干吗?”   霍夫人默然,转身走到通往花园的落地门前,背对了他,久久不语不动。那纤细背影同从前一样清瘦,或许她过得仍辛苦,风光背后自有别的不易。   薛晋铭凝望她,心底有一处隐秘情愫,被抽丝剥茧地拆开来,一丝丝,一层层,涩意蔓延至咽喉,至舌尖,想唤一声她的名,唤一声“念卿”,却早已忘了如何开口。   霍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并不转身,背对他缓缓开口:“旁人生死与我不相干,你,与我一直都相干。”   回旋心尖的一丝痛楚,猛然深陷,堪堪勒断了什么。不管是真相干还是假安慰,他总是愿意信她的。   霍夫人蓦地侧首,听见楼梯上传来许铮的脚步声。   “花园不错,领我看看你这园子可好?”她推开落地长窗,回首朝他微微一笑,径自步入花园。他略怔忡,默然跟了上去,随她缓步走入林荫深处。   夜里寒风扑面吹散一腔纷乱,北平这时节也快下雪了。   习惯了南方气候的人最是怕冷,念卿抱住双臂,驻足在梧桐树下。他也未穿大衣,两人一时都有些瑟缩,不觉相视而笑。   薛晋铭打破缄默,“要不要拿件披风,烫一壶好酒,寻个背风处坐坐?”   念卿笑了笑,“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便走。”   “你的来意我明白。”薛晋铭怅然一笑,负了手,仰头看向冬夜萧瑟的天空,“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他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语,“以为可以向你问一声好,坐下来,喝一杯酒,叙一叙旧,听你说说故人,说说你的女儿。”   念卿默然垂下目光,却听薛晋铭低低唤了一声“云漪”。   她抬眸。   薛晋铭失笑,“不对,该叫你念卿了。”   云漪与念卿,是她的往世与今生。   初相遇时,她是艳冠一时的“中国夜莺”,有个曼妙的名字,唤作云漪。   洗去风尘之后,她以本来面目嫁入名门,成了霍督军的夫人,回复她本来的名字,冠以显赫的夫姓,叫做霍沈念卿。   “念卿。”   这两个字,从薛晋铭唇间低低唤出,似有陌生又有迷惘。   “总之都是我。”念卿以淡然一笑掩饰眼底的触动。   薛晋铭静了一刻,若无其事转过话头:“霍小姐可好?”   念卿莞尔,眉目间平添恬柔,“她叫霖霖,两岁了,是个坏脾气的小姑娘。”   “将门虎女?”他笑。   “像极了仲亨的坏脾气。”她也笑。   薛晋铭深深看她,良久才又开口:“你看上去很累。”   念卿笑了笑,神容坦然,“还好,尽我所能罢了。”   说来这般轻松,那些聚少离多,形只影单,却不足为外人道。背后风风雨雨,多少是非人言,她只有一身担当。身为霍夫人,冠了那样显赫的姓氏,并非只有风光。   这大半年来从未太平,东南军阀叛乱,不断滋扰中原,几个南北重镇一直在打仗。大督军霍仲亨已被北平晋为元帅衔,仍督察五省军务。东南战事原本已经趋于平定,两股溃败的叛军却得到日本人秘密支持,在胶东一带卷土重来,趁隙偷袭三镇。霍帅震怒,于数月前亲赴前线督战。   此时北平风云变幻,正是叵测之际,却只得她一个人只身北上。   三年时光不短不长,足够褪尽她的软弱,属于昔日名伶那一分命若浮萍的软弱。   眼前已是见惯风波的霍沈念卿,脱胎换骨,却也风霜留痕。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六记 心字缠·扣连环(3) “他将你看守得如珠似宝。”薛晋铭看向远处隔门守望的许铮,那玻璃格子的落地门后,许铮笔挺伫立着,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这里。   念卿笑了笑,“此次初到北平便遇上暗杀,也不怪许副官警觉,似你方才那样举着枪,他自然如临大敌。”   薛晋铭若有所思看她,“你不信任他?”   “当然信任。”念卿莞尔,“没人比他更忠诚……只是太过忠诚,有些话便不能被他听见。”   风吹过头上树枝,枯叶簌簌,欲坠不坠,牵动心头起伏莫名。   薛晋铭半侧了脸,“你我之间,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即便有,也早就传遍天下。”   念卿深深看他,“过去的事,在你南去之日,我已释怀。”   “我明白。”薛晋铭颔首,喉间却有一丝涩然。   “即便你不肯将我视作朋友,我们也不应是敌人,”念卿脸颊映着微弱月光,显出执拗的苍白,“倘若仲亨不帮傅家,倘若没有傅霍联姻,你还当我是敌人吗?”   笼在清寒月色里的远黛如眉、流波清湛,恰是她的容颜。   眼前是她,亦不是她。   信她,或不信她。   竟两难。   曾有一个名叫云漪的女子,狠狠骗过他,骗得他有苦难言,一败涂地;当她褪下名伶云漪的面具,换上霍沈念卿的嫁衣,又一次地骗他,骗他与她长相忘,不相知,再莫为敌。   他一次次信以为真。   然而总理府中,粉墨台下,霍夫人翩然而至,竟携来“傅霍联姻”的佳讯。   始信命中有劫数,昔日今日,走到哪里总遇着这个劫。无须再分高低强弱,她来了,他便败了。这盘棋走得再高明再隐秘,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她霍沈念卿。   时隔三年,薛四公子卷土重来,豪绰慷慨不减当年,结交名流显贵,出入高官府第,一跃而为总理府上红人。这歌舞升平、衣香鬓影瞒过了身边的蕙殊,瞒过了傅氏的耳目……觥筹交错,贿金赂银,本也是常情。   旁人谁又想到,这金是金山,银是银海,贿的却不是小功名,赂的更不是小交情。   区区一个薛四少、落魄公子、酒色之徒,谁又料到他有这般财力,所图是那等机心?   三年蛰伏,韬光养晦,即便南边也少有人知道薛晋铭是何角色。   然而,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   他所作所为,瞒过所有人,亦瞒不过识他知他的沈念卿。   私贩军火,她知道,行贿政要,她知道。   以霍夫人的能耐,以傅霍联姻之亲厚,想必她已知道,此时正有大批军火绕过傅氏势力范围,走海路,从南边北上,悄然运抵北方;也知道北平高官频频收受来历不明之重金巨资,内阁里人心动摇,流言四起。   偌大的北平,正是卧虎藏龙,风雨欲变。   内阁佟傅两系相争已久。   傅总理是内阁之首,佟大帅为北方军阀之雄。   二者宿怨深积,两相压制,互争长短。如今傅氏组阁,佟氏表面被压下一头,不能公然与政府分庭相抗。然而傅氏政府*,屡被弹劾,佟帅养兵蓄地,势力日渐强盛。   一山难容二虎,佟傅之争愈演愈烈,终有一场恶战。   三个月前,“弹劾总理案”轰动中外,连同国务总理、法务总长在内的傅系高官共六人被指涉嫌贪污、舞弊、挪用军需等数项罪名。参议院内对峙之势剑拔弩张,第一轮投票被佟系压倒。然而未等第二轮开始,接连两名议员被暗杀。   血案震动一时,杀鸡儆猴之效立见,也将弹劾案拖延了足足两个月。随后第二轮投票不出所料,佟系惨败,诸多议员纷纷倒戈,参议院内尽成傅系天下。   佟帅一怒之下以督察军务之名离开北平,傅系风光无限,提早弹冠相庆。   虽如此,工夫仍须做足,定于本月的参议院决议仍然照旧举行。   而此时,留在北平的佟系心腹,始终蛰伏未出的杀手锏——徐总长徐季麟也迎来了千里北上的薛晋铭。此时彼明我暗,以徐季麟为首的佟系人马悄然谋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兵不厌诈的佟大帅,也为这记“回马枪”压上重宝,势在必得——若再弹劾不成,屯驻数百里外的军队立刻开赴北平,以武力胁迫内阁下台。   北方大小军阀七零八落,无人能与雄霸东北之佟帅相抗衡。   除了,五省督军霍仲亨。   犹记当日,烟雨相送。   转瞬三年,再相逢却见傅霍联姻。   永以为好之约,化作一场泡影。   究竟是世事反复,还是命数无常。   薛晋铭目不转睛地看着念卿,目光变幻远近。如今他竟已分不出她究竟是云漪,是念卿,还是霍夫人……重逢之悦,相见之伤,尽化作失落迷惘。   既已窥破他北上用心,此刻她却说,永不为敌——这一次,她又是真是假?   从前薛晋铭会毫不犹豫地信她,被骗被瞒,甘之如饴。如今的他却已不会轻易被一个女子的目光打动。   风凉露重,在园子里立了许久,早已襟袖寒透。   念卿双臂环住肩膀,黯然一笑,“我话已至此,你若不信,只当我多此一举罢。”   薛晋铭一言不发。   念卿转身,却听他在身后说:“知道你抵达北平,我已做好最坏准备……至多,再输给你一次。”   她驻足,静静回转身来。   头顶枯枝落下横斜暗影在他身上,看不清眉目悲喜。   念卿低叹,“这一次,你不会输给我。”   “是吗?”薛晋铭凝视她的眼。   “明日一早,我便与子谦离开北平,仲亨不会为傅家出一兵一卒,你愿意搅个天翻地覆也与我无关……我只愿你,平安珍重。”念卿语声淡淡,目光寂寂。   薛晋铭却震动,失惊之下脱口问道:“子谦?你是说霍督军的儿子霍子谦?”   念卿笑,“不然还有哪个子谦。”   薛晋铭错愕之极,“霍公子怎会在北平,他不是留洋在外吗?”   “他一直就在北平。”念卿笑了声,神色里有深深疲惫与无奈。   寒风吹得她两颊微微泛红,“留洋只是幌子,总不能让人知道他闯出祸事,离家出走。”她抬腕掠起鬓发,“子谦在外逃了三年,若不是这次落在老傅手里,我们至今不知他的下落。”   薛晋铭已全然怔住,“落在老傅手里?你是说……”   “没错。”念卿苦笑,“你大概听说过北平闹事学生里面,有几个被逮捕的名人,其中化名郑立民的,就是子谦。”    第七记 往日意·今时痴(1) 那场传奇式的婚事轰动一时。   有外电记者撰写了耸动而浪漫的新闻标题:“最有权势的将军与最美貌的女伶”——英文报章上纷纷用了“actress”这个词描述督军夫人的出身,国人则不会如此客气,原本“伎与妓”在时人眼里并没有明显的分别,女伶不见得比名妓高尚。诸多报章用词暧昧,或有意或无意的“妓伎”不分,甚而添油加醋,附会了更多艳轶之色。   不只霍夫人的出身饱受非议,霍公子大闹督军府与程氏悔婚的闹剧,也哄传街头巷尾。   督军元配夫人所生长子,公然反对其父迎娶沈氏为正室,要求沈氏夫人以侍妾身份,在已亡故的霍夫人灵前敬茶。督军不允,称沈氏虽是继室,仍为合法妻子,与元配地位平等。岂料婚礼次日,霍公子竟将生母遗像堂而皇之供奉在大厅……督军暴怒,一顿马鞭将大公子抽得死去活来,险些闹出人命。   经此一闹,喜气变了晦气,坏事接踵而至。   数日后,霍夫人胞妹与富商程氏订婚,临到宴上,宾客云集,那程公子却临时悔婚,留下书信一封,连面也不露,不声不响就那么走了。程家不过是普通富庶人家,见得罪了权贵,慌不迭连夜迁走,家宅生意全都弃之不顾。程老夫人连气带吓,路上一病归西。   这桩事虽被霍家压了下去,未经报章披露,市井之间依旧传得沸沸扬扬。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外人并不关心。传入薛晋铭耳中,亦是意料中事。   除却程家悔婚的变故,种种风波他是早料到的。他曾看着一个名叫云漪的女子步步为营,却不能陪在她的身边,也不曾亲见她后来的风风雨雨。远在千里之外,听闻她种种消息,终究只是听闻。   时至今日,亲眼见了,亲耳听了,英雄美人,*闻世,谁说这不是一段锦绣奇缘。然则锦绣也是一针针织就,扎在指尖的疼,不足为外人道。   昔日沈念卿为霍仲亨庭上舍生死,无悔无怨;霍仲亨为沈念卿一诺订三生,誓言如山,那是万千人共睹的传奇……然而褪去“霍夫人”名衔的光华,背后无非一份现世安宁,她所冀求的与凡人并无不同。   念卿有一段不能见光的过往,却站在了一个光芒耀目的男子身旁。这一切,注定她要比常人付出格外多的艰辛方可承受。   如同霍子谦曾那样羞辱于她,她却不得不为他赶赴北平,为他周旋于险恶旋涡。   薛晋铭的目光久久凝固在念卿脸上,她的微笑与漠然,依然无懈可击。   “值得吗?”他语声轻微,眼里失落不甘再难掩藏,“这就是你舍我取他换来的委屈?”   念卿怔怔看他,心中空茫,竟不觉察自己眼角有泪。   蓦然间,薛晋铭握住她的肩,将她紧紧拥入怀抱。他温暖的身体带着似曾相识的熟悉,久远得像一场梦,遗落在岁月之外,苏醒于冥冥之中。   “这一次,我会赢给你看!”薛晋铭贴在她耳畔,低低地笑,“霍仲亨有家国之志,我也不是利欲小人……你且看着,这次我必然会赢!”   念卿怔忡,被薛晋铭眼里迫人光亮窒住。眼前月光一暗,炽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以微颤的唇封缄了她的呼吸。   她身体颤抖得厉害,抬手抵住他胸膛,却挣不开他双臂的禁锢。   辗转千里,失而复得,恍惚如在梦中。   却不是梦,梦里不会有痛。   一记脆声,伴着颊上火辣辣的痛,令薛晋铭清醒过来。   念卿喘息着挣脱他双臂,唇上嫣红湿润,满眼惊怒,“你……” 第七记 往日意·今时痴(2) 话还来不及说,身后靴声逼近,许铮已大步赶到,哒一声手枪上膛,乌黑枪管抵上薛晋铭额头。念卿脱口叫道:“许铮,别动手……”   却已迟了半拍。   许铮狠狠一扬手,枪托砸在薛晋铭额头。   他竟不闪避。   以他的身手,要避开这一击易如反掌。他却一动不动,仿佛被念卿扬手一记耳光掴得呆了,任由血流下来,漫过眼前,将惨白月光也染红。耳边声音在一刹那飘远,隐约只听见她叫了他名字:“晋铭——”   二楼转角房间,门被踢开,黑衣黑面的许铮踏进门来,指向瑟瑟发抖的管家,“你,出来!”管家面无人色,瑟缩摇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许铮二话不说,揪了他衣领拖出。   关在一起的仆佣惊慌退缩,只有蕙殊挺身站了出来,“他是徐家仆人,四少的事情与他无关,我才是四少的秘书。”许铮冷眼看过来,将管家衣领拎起,“有谁知道纱布药棉在哪里?”   蕙殊一怔,却听管家哆哆嗦嗦说:“纱,纱布没有……药棉有……还有……”   许铮皱眉不耐,“有药棉还不去拿!”   蕙殊忙扶起管家,随他一同去储物间翻找。这房子无人常住,东西备得也不齐全,找了半天只找出一瓶消毒药水和一小包药棉。   许铮拿了就走,走出两步似想起什么,回身指了蕙殊,“你跟我下去帮忙!”   一路跌跌撞撞奔下楼梯,被他拽进书房,蕙殊一抬眼,就见四少斜躺在沙发上,额头到衣领都是猩红痕迹,手从沙发边软软垂下。霍夫人俯身在沙发前,拿手绢为他捂着额头。   可怕的鲜红色刺入眼里,蕙殊惊呆,“四少!”   “夫人,东西找来了!”许铮语气尴尬。   “消毒水给我。”霍夫人伸出手,指尖还沾着四少的血。   蕙殊只觉一阵刺痛,眼里心里都被什么刺着,一时间顾不得别的,忙上前将药水递上。   手绢一拿开,血又从四少额头伤口渗出,蕙殊慌忙用手去捂,却被霍夫人拦住。   “别碰伤口。”霍夫人接过药棉,沾了消毒水,修长手指将四少鬓发撩开,小心翼翼清洗。   看着霍夫人的温柔举动,蕙殊不能相信是她将四少伤成这样。   “有热水和毛巾吗?”   蕙殊怔了怔,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   眼前的霍夫人神色柔缓,全无凌人气势,一手还搭在四少手腕,细心探他脉搏。沙发上的四少侧了侧脸,似乎将醒未醒,垂下沙发的手立刻被霍夫人轻轻握住,俯身唤他的名字:“晋铭?”   四少没有应声,侧脸被灯光投下淡淡阴影,睫毛的影子令英挺轮廓平添了柔和。   晋铭,这二字被霍夫人吴语口音软软唤着,说不出的婉转低回。她的影子也被灯光投在他身上,恍惚看去,似耳鬓厮磨。   蕙殊默然转身,推门出去。   许铮正靠墙抽烟,一见门开,慌忙立正将烟扔了。   却见是蕙殊,那脸色便又恢复铁青。   蕙殊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里边要热水和毛巾。”   许铮似欲发作,终究还是忍了下去,转头冲一名侍从吼道:“去,打热水来!”   这吼声隔了门也听得见。   沙发上闭目躺着的薛晋铭不由叹口气,“下手这么狠,我究竟哪里得罪过许副官?”   念卿一怔,惊喜道:“你没事吧?”   薛晋铭睁开眼,瞳仁被灯光映得幽深,却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看来你早就醒了。”被戏弄的愠色从念卿眼底一掠而过,她松开他的手,“许副官出手莽撞,错责在我,冒犯之处望四少见谅。”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七记 往日意·今时痴(3) 淡漠神色令念卿双颊越显苍白,从那柔软唇间吐出的话语带了刻意的疏离。   薛晋铭无声笑笑,只贪恋她掌心的短暂温存,后悔不该睁眼。   念卿蹙眉看他,忍不住问:“真的没事吗?”   他缓缓坐起,倚了沙发,歉然看她,“抱歉,是我冒犯了你。”   月下庭前,那似真非真的一吻,迷乱仓皇的气息纠缠复又浮在眼前。   “我不是有心……”他喃喃开口,却似不知该说什么。   “我明白。”念卿微垂了脸,神色平静,喜怒哀乐深深敛藏。   良久寂静,相对无话。   “你受的委屈已太多,为何还要这么辛苦?”薛晋铭望定她,语声低缓,“我不记恨你当初的选择,但你要知道……你若过得好,我才甘心。”   念卿动容,抬眼迎上他目光,一时不能言语。“甘心”二字听在耳中,勾起的却是当年旧话——彼时她说,薛晋铭,你不过是不甘心。   那时候,从京城到南方,他是无人不知的薛四公子,多少名媛红伶的闺中梦里人。她是他笼中金雀、掌心珍玩,是他鲜花着锦生涯里平添的一抹珠辉。   倜傥公子,隽雅多情,无处不是温柔乡,从不曾有女人拒绝过他的*。她的欲擒故纵,看在他眼里,如同顽劣猫儿的小把戏,算不上什么意外。他有的是耐心慢慢陪她玩,有的是朝欢暮乐好时光同她一起消磨。然而命中夙缘,早已在初见那一刻,就注定了她会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的 “意外”。   这个意外,并非她的谋划,也并非是谁横刀夺爱。只是命运轮转,刚刚好,错开了他和她的一环。   宴会上,她设下胭脂陷阱,弃他而去,猎取更大目标;庭审外,她以赴死之心斩断与他最后的牵连,决绝走向霍仲亨的身旁。   当他拘禁她,威迫她,百般取悦她……她只无动于衷,冷冷哂笑,“薛晋铭,你不过是不甘心。”   这一句话,铭心在骨,换取无数个日夜扪心自问——难道只是不甘心?   他参不透,悟不开,囚在心里的委屈一日日蔓延成愤怒。如同窗下床头凛冽盛绽的白茶花,如同法国人给它的花语:你怎可轻视我的真心。   转眼聚散,又经沉浮。到此时,他竟肯亲口认了,认下这一声“甘心”。再不是从前自负的薛四公子,输赢得失从他口中坦然说出,却令念卿心酸动容。   或许真是错怪了他,以一句“不甘心”错杀了他昔日真心。   即使是,错也错了,罢也罢了。   念卿侧过脸,不忍再听下去。   然而这一次薛晋铭格外执拗,迫着她听得清清楚楚,“从前非分之念早已断绝,你无须理会我,我也不会令你声名受累。”   你只需,允许我爱你。   这一句,是不能出口的卑微企求。   她的身份与薛晋铭的骄傲,不允许有这样的话语,哪怕只有两个人听见。   往日万语千言不能述,到这一刻,咫尺相对,却更是说不得。   那便不消说,就这样看着也是好的。   念卿微侧了身,避开他目光,仿佛一个字也未曾听见,只淡淡道:“天一亮我便起程,你既执意留在北平,我也不能勉强。老傅不是善类,佟帅也非良主,你自己万事小心。”   “姓傅的肯就这么放你们走?”薛晋铭眉头深蹙。   念卿斜隐入鬓的眉,挑出淡淡笑意,“傅府寿宴上那一出傅霍联姻的戏,自然不是白做。”   薛晋铭恍然,“你答允联姻,以此骗得姓傅的放你们回去?那之后怎么办,难道出尔反尔,公然背信悔婚?”   念卿一笑,“我别无所长,只擅骗人。”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七记 往日意·今时痴(4) 薛晋铭挑眉,眼里忧色涌起,“倘若老傅不信你联姻的诚意呢?”   “那也只好博上一博了。”念卿浅笑,轻描淡写,“我骗人的本事想来还是有几分罢。”   薛晋铭痛心神色溢于眉间,“凭什么要你这样为他冒险?你一个小女子,既没有通天彻地之能,又不欠霍子谦一分一毫,他闯下的过错自去担当,与你何干!”   念卿垂眸一笑,“怎么不相干?凭他是霍仲亨的儿子,也便是我的家人。”   薛晋铭窒住,无话可说,只得恨恨看她。   “总之,明日子谦随我一走,任凭北平翻天覆地,仲亨都不会出一兵一卒,除非战事蔓延,祸及中原。你要投效佟岑勋,我也不能拦你,既然趟进了这浑水,往后你自己万事小心。”   薛晋铭看了她半晌,眼里犀光闪动,“只要霍帅不插手北面,佟帅也不会捋他虎须。倘若傅家没有霍氏相助,九成胜算在我。待佟帅入主内阁,我自会让你知道,往日今日都没有错信薛某人!”   没有鲜花着锦,没有软玉温香,眼前意气风发的薛四公子,铿然掷语的四少,烈血如火的薛晋铭……终究这才是真正的他。   纵是念卿也不由为之动容。   她凝视薛晋铭,“我不知你为何这般信赖佟岑勋,不知你究竟图他什么,既然你有你的抱负,我亦不便多说……我只不想你再走错,不想你再受累。”   薛晋铭抬眼,迎上她殷殷关切,看懂她深深忧虑。   ——佟大帅密谋倒阁,薛四公子出钱贿选傅系要员;佟大帅策动兵变,薛四公子绕过*从海路运送军火北上。佟大帅有人马有地盘,进可攻退可守,赢了可做大总统,输了仍是一方军阀。而你薛晋铭,如今再豪绰也不过是一介商贾。   乱世为尊,怎样也轮不到商人。   这是旦夕风云的世道,朝食醴酪暮食糠,谁也不知明日城头招展谁家王旗。赌上全副身家性命,若只为换功名仕途……这旁人勘不破的镜花水月,你薛四公子还看不透吗?   念卿的无声质问,不着一字,俱写在眼底。   良久,薛晋铭垂下目光,平静开口:“这一潭水有多浑,我自然清楚。北边是烂透了,南边又未尝没有恶瘤在身。我弃仕从商,并非不识抬举,只是不再寄望政客救世,也不寄望军阀强国……当年家父将兄长们安置在军政要职,送我赴日学习军事,寄厚望予我……彼时踌躇满志,也曾立志以现代军事革除国内旧弊。”他语声一顿,浮起怅惘笑容,“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候我那时的形状?”   岂能不记得。   醉卧花丛,抛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冷对权贵,泼酒掷杯拂袖扬长而去。   念卿默然垂眸,唇角轻轻抿起。   他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笑,语声里带了丝恍惚,“那时终日酩酊,寻芳买醉,既无心仕途,也惫懒军务,形同一滩烂泥。后来我曾想,倘若再早一些遇见你,譬如归国之初,还不曾失望愤懑,放浪形骸……那样,你会不会另眼看我?”   染了薛晋铭血迹的手帕,被念卿捏在手里,绞缠在修长指间。   薛晋铭目光从她漠然眉目移到手上,静静瞧着,缓声说道:“当年一同自士官学校毕业的同窗,先后归国从戎,有的投身军阀麾下,有的靠祖荫升官发财,最不济的便与土匪豪强拼抢地盘……而我步上仕途,看似年少得意,却是无所建树,终日混于风月酒色,茫然不知寄托。如此日复一日,我并不甘心。在最彷徨之时,长谷川一郎却秘密前来拜访,带来了他的满纸宏图,我如遇救星,如蒙急援,恨未能早与他相见。”   长谷川一郎的名字似细针入耳,令念卿眉头一紧,神色僵了一僵。   这是谁也不愿提起的名字,是薛晋铭险些铸下的最大过错;也曾是念卿梦魇中的毒蛇,时时伏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噬人。当年暗中操纵凶手,毒死于她有恩的秦爷,欲杀她灭口,欲置霍仲亨于死地的元凶,便是这个长谷川。   薛晋铭知道念卿忘不了,正如自己也无法遗忘从前过错。   “我在日本与他结识,原本只知长谷川家族拥有庞大产业,直到那时才知,他所谓的小生意其实是军火。”薛晋铭坦然迎上念卿震惊目光,“后来长谷川经由我引荐,与我姐夫李孟元一同插手煤业与钢铁,打算以薛家产业为幌子,在北方秘密营造军工厂,以低价挤走德国人。起初我对长谷川提防未足,一心视他为友,险些铸成大错。”   他黯然,“失去你,便是给我的最大的惩罚,这代价足以抵偿从前过错。”   念卿怔怔无言以对。   “少年时读季直公《政闻录》,有感于储金救国之论——‘譬之树然,教育犹花,海陆军犹果也,而其根本则在实业’。这番话当年读来振聋发聩,再看如今世道,越发感喟。既然政治上一再失望,军事上屡屡受制,倒不如试一试这条曲线道路,先振兴实业,再图军事强盛。”黯痛之色却从薛晋铭脸上隐去,话音转,落地有声,熠熠光辉在他眼里灼燃,“若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工业军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御强敌?”   薛晋铭仰首而笑,眉宇间一派清朗,“我自问弄权不如家父,征战不及督军,那也总有一件事情可为!”   念卿惊愕震动,终于明白他的深谋远虑。不在于贩卖军火,不在于谋势谋财,他要做的是——造军火,造中国自己的军火。    第八记 夜深沉·雪霏霏(1) “你杀猪啊,这么烫的水,烫到夫人怎么办!”许铮试了试侍从打来的水,扯了嗓子就吼,却听身旁扑哧一声笑——蕙殊板着的脸一时绷不住,被他这话逗乐。   许铮这才反应过来,错了,间接骂到夫人头上去了。   “笑什么笑?”许铮恼羞成怒,瞪一眼蕙殊,闷闷气恼。   蕙殊也瞪眼打量他,冷不丁瞥见他袖口的血迹,“是你动手打的人?”   许铮不理睬。   “你就这样对待你们夫人的朋友?”蕙殊大怒,“你们简直是土匪、军阀、粗鲁……stupid idiot!”   那被骂的人满不在乎,只是冷哼,“中国人讲中国话,少来叽叽咕咕。”   蕙殊气结。   “难道离了洋文不会说话?”许铮不屑之色更甚,若不是侍从重新打了温热水过来,还待呛上这大小姐几句。蕙殊却抢上一步接过水盆,“给我,不用你碍事!”   这倒让许铮求之不得,不用侍候那讨嫌的公子哥,也省了再惹夫人不悦。当下退到门边,替这大小姐推开了房门。蕙殊端起水盆,正眼不瞧许铮,大步走过他面前——   脚趾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让许铮刹那面目扭曲,倒抽冷气。   穿惯高跟鞋,想不到小硬方跟的杀伤力在此时得到发挥。蕙殊回头眨眼,朝许铮露出一个灿然笑容。   见了房间里的二人,却让蕙殊顿时笑不出来。   四少与霍夫人,一倚一立,相距咫尺,他望着她,她亦凝视他。静夜无声,灯影斜映,偌大的房间里除了他和她,仿佛再也容不下多余的人。   蕙殊与许铮一时都呆在门口。   霍夫人侧首,眼里存着些许恍惚,似刚刚从一场惊梦里醒来。   “许副官,”她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已沉静如初,“时间不早了,你回去接了子谦,直接往车站与我会合。”   许铮立正将靴跟一叩,“是,夫人,我这就派人去接!”   “我要你亲自去。”霍夫人蹙眉,“傅家那边还不能全然放心,若有个万一,旁人应付不来。”   “可是夫人……”许铮犹疑,“万一你独自在车站遇上变故……”   霍夫人沉下脸来,皎皎眉目自有凛然气度,“没有可是,这是命令。”   “是!”许铮咬牙立正,后退一步,将房门重重带上。   蕙殊端着个水盆,一时间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看四少,又看看霍夫人。   只听四少低声问:“要走了?”   霍夫人沉默,转身走向蕙殊,“劳烦你了,祁小姐。”   见她伸手欲接过毛巾,蕙殊忙避开,“我来,我来就好。”   霍夫人微微一笑,也不同她争,静立在沙发一侧,看她手忙脚乱绞干毛巾。   四少额头伤口已清理过,所幸是皮外伤,血也已止住。可乍一看去,还是令蕙殊心惊肉跳,拿着毛巾不敢挨到他。四少笑起来,摸一摸自己脸颊,皱眉看手上的血,“这么脏。”   蕙殊慌忙解释:“不是脏,我怕你会疼……”急切之下,一边说一边毛巾就按了上去,只听四少哎的一声,倒抽长长一口凉气。   一双温软的手,及时接过了毛巾。“应该这样子。”霍夫人温言示意给蕙殊看,拿毛巾从内而外拭去多余血污,手势轻巧,小心避开了伤口。四少略仰了头,鬓发凌乱,灯光映着眼眸,在她双手之下顺从得像个孩子。   霍夫人也不说话,将擦过的毛巾浸回热水,再绞干了,缓缓拭过他脸颊。   “我钦佩你的意愿,只是现实沉重,有些事恐怕太过理想不能达成。”霍夫人语声轻缓,四少的目光却为之粲然。   蕙殊听不懂,不知这没头没脑的,又是关于什么意愿。 第八记 夜深沉·雪霏霏(2) “我知道。”四少微笑,“艰难是必然的,但总强过畏难不前。”   “南方,真的不能实现你的抱负吗?”霍夫人叹了口气。   “别的可以,这一项不能。”四少目光笃诚,“你知道的,南方有南方的弊病,眼下或许还未爆发,但东南叛乱已是引子。况且我想做的事,牵涉极大,首当其冲便是煤铁命脉。军工虽自前清就有,可多年来未见发展,那正是因为政府无能,矿业被军阀割据划占,难以调配!如今南方富庶在于商运,实业根基薄弱,资源恰是软肋,而北方则大有可为。佟公眼界不同常人,昔日士官学校诸多同窗都投效在他麾下,率先推行现代军事……”   他本已失血疲累,讲到激越处,一时嗓音沙哑,说不出话来。   蕙殊看在眼里十分难受,默然转身倒了杯水递到他手里。   霍夫人却只是沉默。灯光将她侧颜映得极美,也极冷,似一尊毫无感情的雕像。   她待四少忽冷忽热,真正残忍。   之前听闻她,好奇她,却从未厌恶她,连理应存在的嫉妒心也没有过。但这一刻蕙殊望着冷若冰霜的霍夫人,终于从心底生出一丝恨来。   一个女人,怎能狠心至此?   可霍夫人却又开口,语声轻柔而明晰,“那么但愿你是对的,无论成败,我会支持你。”   无法言传的光辉耀亮四少整个人,似世间所有快慰都在顷刻降临。   第一次在四少眼里见到这样的神情,连同方才的激扬卓然,令蕙殊惊怔,仿佛也是第一次看清这个名叫薛晋铭的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四少,也不是令她陌生的薛四公子。   他便是他,宠辱偕忘,世无其二。   眼前璧人般的一双,令蕙殊黯然,只觉自己是多余的存在,悄无声退了开去,缓步退至门边,转身握上冰凉的雕铜门柄。   “回来。”四少却出声唤住她。   “记得方才你说不走的,现在反悔了吗?”四少语声里流露一丝笑意,似责问又似调侃。   蕙殊心里有一种愤然情绪被激起,断然回头道:“我没反悔,我要留下!”   “留下是什么意思?”四少笑起来,懒懒倚了沙发,对霍夫人诧异眼神也视若不见,“是愿意跟着我,但凭差遣,生死相随?”   他竟在这种境地,说出这样暧昧的话来。   霍夫人的目光凝在蕙殊身上,若有所思,眉头隐隐蹙起。   但凭差遣,生死相随——这话在蕙殊心里盘旋了一遭,似星火所过之处燃起光亮。蕙殊抬头触上四少似笑非笑的眼,心里一线豁亮,莫非这便是他给她的考验?   如果她不信四少,就此放弃,返回南方,也就再不是他所需要的人。   差一点,她也就真的放弃了。   错综欣喜涌上心间,蕙殊不假思索,脱口道:“是的,我愿意。”   “那好。”四少微笑,“你立刻收拾行李,跟霍夫人走。”   “什么?”蕙殊几乎怀疑听错。   霍夫人也错愕地望向四少。   “念卿,你说过愿意帮我的。”四少笑得狡黠,“劳烦你捎上这丫头,送她南下转去香港,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不待霍夫人回答,他又对蕙殊笑道,“你既愿意任我差遣,便乖乖随霍夫人走。她替你安排行程转往香港,待找到贝儿再与我联络。”   蕙殊涨红了脸,“为什么你留在北平,却要我随霍夫人离开……你,你在戏耍我吗?”   四少没有答话,只是笑着看她。   霍夫人轻声叹息。   这令蕙殊的脸越发涨红,目不转睛只瞪住四少。   “此去香港不是让你去玩。”四少语声淡淡,目光却转向霍夫人,“从德国过来的货,一向是在香港中转,由经营船运的蒙家负责转运。蒙祖逊与我相交多年,十分支持我与南方政府的生意,日前他却遭遇船难,我怀疑与此次运往北方的军火有关。蒙夫人已经赶回香港,我在北平分身乏术,两头失去照应……因此,小七,我要你尽快与贝儿会面,接替她的工作,在南边与我接应。” 第八记 夜深沉·雪霏霏(3) 原来蒙家与四少是这样的渊源。   原来贝儿得四少照顾也并非偶然。   蕙殊怔怔听着,太多隐秘骤然在眼前揭开,令她一时间回不过神。   霍夫人沉吟片刻,颔首道:“好,南边你暂且放心,若有人暗中作祟,我定会追查出来……祁小姐交给我,你可以放心。”   两人四目相对,也不再多言。能说的想说的,俱付与此刻无声。   四少转而看向蕙殊,“小七,此去万难,你可做得到?”   这就是一直以来想要的机会,想要有所作为的人生。   真正要做决定的时刻,心中反而一片空明。   蕙殊心里咚咚地跳,竭力用平稳的语声说:“我会竭尽所能。”   此去行程辗转,一切从简,匆忙间只拣了必要的行李,华服美饰统统不要。   来时两口大箱子仍不够装衣服和鞋子,此时离去,却只有小小一只提箱傍身。抛掉华而不实的物件,剩下的原来这样单薄。   蕙殊提了藤箱,换上大衣,站在镜前打量自己。楼下传来汽车接二连三发动的声音,一道道车灯光柱打亮,刺破了凌晨窗外的黑暗,令她心室阵阵抽缩,有说不出的难受。   就要走了,真的离去,再没有迟疑余地。   蕙殊抚上门把手,低头静了一刻,将门轻轻打开。   守候在外的侍从接过行李,“祁小姐请,夫人已等候多时。”   蕙殊点点头,随他走下楼梯,待想起回头看一眼房间也来不及了。那门已被侍从带上,关在里面的记忆或许也是最后的懵懂。此去前路未可知,人生将从此转向何方亦不可知,唯一笃定的是——不能回头,亦不会回头。   大厅里灯火灿亮,门外车排得齐整,侍从立正守候在门旁。   霍夫人拢一身黑貂绒披风,立在大厅正中,光亮铺洒她周身。   单单不见四少,只有书房的门虚掩,灯光从里面透出。   “他在里面。”霍夫人语声平静,听不出喜悲情绪,“我先到车里等你。”她转身走出门外,四名侍从随在其后,光灿灿的大厅里转眼只剩蕙殊一人。   四少不送她吗?   蕙殊茫然想着,脚下似有千斤重,慢慢走到那虚掩的门前。   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蕙殊屏息等了一刻,低低唤道:“四少?”   里面仍是寂静,从门隙看进去,有个淡淡的影子被投映在地上。   蕙殊喉咙里堵住,像进了沙子,将满腔话都堵住,很艰难才能开口:“我走了,我会用心做事,你多珍重。”   良久,里边传来他低低语声,“你也珍重,我不送了。”   蕙殊心口一紧,终是忍不住,将门轻轻推开一点——看见四少面向壁炉一隅,独自负手而立,灯光将他影子拉得长而单薄,孤零零投在地上。   身后窗外,隐隐可见门口的车。他却并不回头,背对霍夫人离去的窗口,不知不闻不见。   眼泪漫上来之前,蕙殊将门无声带上,转身而去。   黑色座车停在门口,随行侍从戒备在四下。   司机打开车门,让蕙殊坐进去。身侧的霍夫人拢着貂裘隐在阴影里,周身都是暗的,仿佛与夜色融在一起。   车发动,缓缓驰出门前林荫路。   即将转弯的地方,蕙殊忍不住回头张望。那一扇亮起灯光的窗户后面,有个人影,渐去渐远渐模糊。   “他会好好的。”霍夫人的语声此刻听来竟显得细弱。   蕙殊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滑下腮边。   天色将明,浓雾仍化不开。   从晨雾中透出的站台灯火显得微弱可怜,却仍竭力将一点点橘黄微光聚起,去驱散无处不在的冷与暗。车减速进入站台,入站口两侧警戒的列兵站得笔挺僵硬,枪支紧贴在身侧,目送车队从眼前驶过。 第八记 夜深沉·雪霏霏(4) 从车窗里望出去,隐约看见士兵们木然的脸和身侧乌沉沉的枪支,比微弱的路灯更加无精打采。蕙殊默然瞧着,却听霍夫人说:“落雪了。”   果真,车窗上不知几时飘上了米粒般的霰雪,一片星星点点的洁白。   北平入冬的第一场雪在此时落下。   “真的是雪。”蕙殊欣喜,旋又叹气,遗憾这雪落得太迟。   霍夫人转脸看窗外,轻声道:“他们没有冬衣。”   蕙殊一怔,再看路旁的士兵果真还只穿着灰扑扑的军单衣,打着绑腿,连长靴与棉衣都没有。   料峭冬寒已笼罩北方大地,坐在车中披着大衣仍能感到冷意袭来,蕙殊简直不能想象单衣薄履站在外边的感觉。可这些士兵就真切站在眼前,一个个被车掠过,被遗忘在严寒之中。   “这太过分了,难道政府连配发棉衣的钱也没有吗?”蕙殊恻然,不觉皱起眉头。   霍夫人仍是平静的语声,“北平政府的军需开支都花在钱庄与烟土上头去了,哪有闲钱给士兵发冬衣?”蕙殊哽住,愤怒与悲哀涌上心头,竟不知该说什么。   “一支连棉衣都发不起的烟军赌将,要对抗佟帅那支全新装备的日式新军……”霍夫人转过脸来,仿佛是自言自语,“这场仗,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完。”   蕙殊心中震动。   转眼间车已驶上站台,前方停候的专列亮起红灯,车头喷出阵阵蒸汽,弥漫的白烟与雾气融在一起。十多米之外已看不清人脸,只见影影绰绰的几人迎了上来。   等在站台的侍从上前打开车门,在霍夫人倾身下车之际迅速低语了几句。霍夫人动作一顿,神色却镇定不改,回头看了蕙殊一眼,“祁小姐,你先随他上车,不必同旁人多话。”   蕙殊明白她的意思,当即竖起大衣领子将面容挡了,随那侍从穿过站台登上专列。   匆匆回头瞥去,见霍夫人从容站在站台中央,灯光映照着她黑衣雪肤,微扬的下颌显出淡淡倨傲,似千军万马当前,也有她一身担当。   那几人来到她跟前,言笑殷切,看似来送别的。蕙殊不认识这些面孔,仿佛在傅府见过——当真是来送别,还是别有用心?她分辨不来,心中直觉事情怕是不大顺利。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专列车厢壁上悬着挂钟,每一下滴答声都似敲打在心头。   车厢内很暖和,蕙殊脱了大衣仍觉有些冒汗,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几名侍从立在车厢门口,沉着脸色,没人同她说话。难道真是事情有变,今日走不了吗?   蕙殊忐忑,片刻前是恋恋不舍离开,此时箭在弦上却又害怕走不了。恍惚里觉得背后有巨口张开,有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猛然间火车鸣笛,轰然咆哮,震动沿铁轨一波波传来。那送行的几人终于退后肃立,两侧列兵同时立正敬礼。霍夫人缓步登上专列,在车门回头微笑致意。车门关闭,火车启动,徐徐向前驰去。   就这么走了?   许副官和那位霍公子呢?   蕙殊迷惘,心知事情发生了不妙的变化,却茫然不知所措。   霍夫人上车之后便只在自己的车厢里,并没有过来。她的车厢与蕙殊所在车厢相隔,中间有侍从守卫,门也紧闭着。   蕙殊无奈,在车厢内不安地踱了几步,只得闷闷坐下来。   火车却是越驰越快,一路鸣笛,白色蒸汽从前方滚滚吹来。   车窗外刷刷掠过高低起伏屋舍,渐渐不见屋脊,转入树丛田野。半空中凌乱霰雪也渐变作雪片飞舞,打在车窗上,清晰可见六棱花……北方清晨的天空下,萧瑟原野扑面而来,苍茫大地即将被飞雪覆盖。   铁轨哐当,敲得蕙殊心神彷徨,一时间霍夫人的身影与四少的面容交替掠过眼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古句无端兜上心间,不知是应了谁的景。   胡思乱想之际,火车摇摇晃晃,几时缓下来也不知道。   待汽笛声响,蕙殊才惊觉火车竟停了。   车窗外是茫茫原野,巨大堆土台上衰草杂乱,连个站台也没有,只有一条泥泞路通往远处一片破败屋舍。蕙殊跳起来,正欲问侍从到了哪里,为何停车——却在此时,惊见那泥泞路上尘土扬起,高低荒草丛中,有一辆汽车飞快驶来。   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引子 忽冷忽热的煎熬里,仿佛有双柔软的手探入胸口,解开衣扣,凉凉的指尖触上滚烫肌肤,像绮梦里曾见的温柔……霍子谦沉沉地喘了声,似醒非醒睁开眼来。   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九记 茕茕影·怅怅思(1) 泥泞路已到尽头,车在不远处停下。   身后包厢的门同时滑开,神色忧急的霍夫人匆匆走出来,发髻挽起,褪去黑貂大衣,换回一身轻简衣装,婀娜中别具傲岸。她从车窗望出去,眉头紧蹙,“怎么只有一辆车赶到……派人下去接应,留心附近安全。”   “夫人放心,这兵站已废弃好几年,平日没人往来。”侍从眼尖,蓦地看见车上有人下来,“您瞧,那不是公子嘛,还有许副官!”   车里下来四个人,开车的就是许铮,其余两名侍从左右簇拥着一人,大步朝这里赶来。   一队卫兵下了火车,迅速迎向他们。   “许铮受伤了!”霍夫人语声一紧。   蕙殊惊愕望去,见许铮捂着胳膊,半边袖子染红,不由大惊失色。   片刻后只听见靴声橐橐,许铮当先一步跨进来,叩靴道:“报告夫人,属下完成任务!”   “其他人呢?”霍夫人神色微变。   许铮咬牙,“其余人,全部留下断后了。”   车厢内一片凝固般的沉默。   良久,霍夫人的目光从许铮脸上移到他染血的胳膊,再移向车窗外衰草连天,唇间喃喃吐出一句:“凶多吉少……”许铮抬头欲说什么,霍夫人已深吸一口气,断然道,“开车,叫司机全速行进。”   “是!”侍从肃然立正。   “让随行医生过来看看,许副官伤得不轻。” 霍夫人走近许铮,查看他伤势,却自始至终不曾理会许铮身后那人,仿佛根本没有瞧见那样一个人站在眼前。   蕙殊的目光早已被那人牢牢吸引。   尽管身披大衣,领子和长围巾将面容遮了一半,仍可见凌乱黑发下的挺秀轮廓、漆黑眉色和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这人身量很高,在左右卫兵的簇拥下,愈发显得清瘦。头发像是许久没有修剪,散在肩头,落拓里显出几分憔悴。   他也一言不发地看着霍夫人,眼睛生得秀美,睫毛浓密,目光却显出阴郁憔悴。   蕙殊心中已隐隐知道这人是谁,可却不敢相信,这少年就是大督军霍仲亨的公子?就是传闻中骄横跋扈,令霍夫人颜面扫地的霍子谦?   霍夫人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车厢。许铮忙出声唤住她:“夫人!”   霍夫人漠然回过头来。   许铮尴尬地顿了一下,不得不将霍子谦身上大衣掀起,露出被绑缚的双手。   蕙殊呆住,全然想不到霍公子竟是被绑来的。   霍夫人终于正眼打量这位霍公子。   “这次怎么没跑掉,你不是很会逃吗?”她审视霍子谦狼狈形状,语声冷漠,不掩讥讽。   披在肩头的大衣滑落,只穿一身浅灰色学生装的霍子谦显得异常清瘦,被缚的手上骨节微凸,半垂的脸上睫毛阴影深浓,目光也藏在阴影里不可分辨。他不回答也不看霍夫人,任凭她的目光刺在脸上,只是深深避让。   看上去,他竟怕霍夫人。   蕙殊就站在侧旁,离霍子谦很近的地方,清楚看得见他的表情。   这霍公子和外间说的全然不对,以往听来的流言和眼下所见恰恰相反——都说三年前霍公子大闹婚礼,对继母怀恨在心,可眼前这憔悴少年怎么看也不似强横之人,倒是霍夫人声色俱厉。   霍子谦侧过脸,低低咳嗽了两声。长围巾滑下去,露出他毫无血色的唇。弱者总是最易令人同情,蕙殊看在眼里,心中已对霍子谦生出一丝不忍。   霍夫人皱起眉头,却什么也没说,只朝许铮点了下头。   许铮会意,上前解开了霍子谦被缚的双手。   就在许铮为他松绑时,霍子谦突然低声说:“对不起,我不知会连累这许多人。” 第九记 茕茕影·怅怅思(2) 霍夫人脸色略僵,仍是不动声色的冷淡,“你言重了。”   霍子谦脸色苍白,缄默片刻,再一次说:“对不起。”   “你无须道歉……”霍夫人目光复杂,看了他良久,终究淡淡道,“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若说有,那也是对你父亲的亏欠,你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是你父亲。”   霍子谦缓缓抬眼,迎上霍夫人目光,眼底泛起自嘲笑意,“父亲?您不说,我几乎忘了我还有个父亲。”   “霍子谦!”霍夫人蓦然变了脸色,右手握紧,似极力克制着愤怒。   许铮忙挡在两人之间,急急道:“夫人息怒,公子在北平受了不少苦,眼下还病着,先让他休息吧。”   霍夫人含怒不语,冷冷颔首,令侍从将霍子谦带了下去。   随行医生匆匆过来,许铮却不让他看自己伤处,执意让他先去瞧瞧霍公子的风寒。   “犟什么,让你看就看。”霍夫人呵斥许铮,神色却关切,“跟督军学什么不好,学到这副死硬脾气!”   许铮嘿嘿笑,只得老老实实伸出胳膊,冷不丁回头瞧见夫人身后的蕙殊,脱口道:“她怎么在这儿?”   霍夫人回头看蕙殊,又看看许铮,微微露出笑容,“祁小姐要随我们一同南下,路上辛苦,你多照顾她。”   许铮瞪眼,给了蕙殊一个不知是怒还是笑的古怪眼神。   蕙殊哼一声,不想理会这粗鲁讨嫌的人。   原本脸色沉郁的霍夫人看见他二人的表情,眼底不觉有了一抹暖色。   “祁小姐,你同我来。”霍夫人朝蕙殊点点头。她像长姊一样挽着她的手,掌心柔软,指尖微凉,这感觉令蕙殊又安心又紧张。   霍夫人的起居车厢十分宽敞舒适,外间布置简单,像是个小书房。地上铺了柔软的地毯,门一关上便十分安静,只有铁轨规律的声音隐隐传来。   “祁小姐,我很高兴有你同路做伴。”霍夫人亲自取了瓷杯为蕙殊倒茶,娴雅亲切模样就像在家中款待宾客的女主人,方才那紧张的一幕仿佛从未发生过。   蕙殊端起茶来笑笑,寻思着该不该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霍夫人在对面沙发坐下,抬手揉着眉心,似有些伤神。   “夫人头疼吗?”蕙殊想起她一夜未眠,又操心了这半日……霍夫人却笑笑,微叹了一声,“方才很抱歉,让你见笑了。”   蕙殊忙摇头,“不不,是我给您添了麻烦。”   霍夫人凝视她,“祁小姐,北平的事情有些变故,这一路恐怕不会十分太平。晋铭让你随我南下,本来是为你安全着想,眼下却要连累你担惊受怕,真是对不住了。”   “您言重了……”蕙殊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心中担虑,“北平,到底出什么事了?”   霍夫人望着她,神色淡淡的,只简略地说:“子谦逃跑,惊动了傅家,令老傅临时变卦,派人上来追截。幸好有许铮前往接应,没让子谦落在他们手里。车站上耳目众多,老傅不敢强行扣押我,只派人来说子谦出了意外,想骗我留下……如今我们强行离开,也算和姓傅的撕破脸皮,他必不甘心放走到手的人质,这一路上定会暗中阻拦。”   蕙殊听得心惊,想不到方才竟是那样的凶险。可是霍督军夫人的专列,又有谁敢拦截?   霍夫人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低低叹道:“南下必经的几站,都有小股军阀割据,他们往日虽不敢得罪外子,但北平一旦变乱,人心背向难测……为万全起见,我打算改道东行,先在平城与督军会合,随后送你南下。” 第九记 茕茕影·怅怅思(3) 车窗外景致千篇一律,毫无起伏的原野,白的雪,黑的土,错横枯黄的枝条。   漫漫路途本身已够乏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压抑和拘谨,以及某种无法描述的怪异氛围。在这趟飞驰而封闭的专列里,霍夫人的沉默、霍公子的阴郁、侍从的严肃与许铮的不友善,全都交融在一起,令空气都压抑得无法呼吸。   没有人大声谈笑,连脚步声都必须放轻,一举一动都像在静夜中小心翼翼。   每间起居车厢都是独立的,门一关起来,旁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也不知道旁人在做什么,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你一个囚徒。门口和车厢走廊都有卫兵,侍从随时听候召唤,他们像看不见的影子,却又无处不在,随时随地有人关注你的动静。   这滋味太难受,分明是暖和的车厢,却让人手足发僵。   蕙殊伏在窗下,握一支笔,对着日记本涂涂画画,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身穿旗袍、体态婀娜的女子,脸上却没有五官,不知道该画成谁的样子。   呆了半晌,蕙殊叹口气,将这一页撕下来揉掉。   还是写点什么吧,自北上以来,遇到林林总总的事情,太多出乎意料的变化,反而没有心思去想,日记本里空空如也,许久没有留一个字了。翻看之前的几页,时间还停留在北上之前,密密写着对颜世则的失望、对未来婚姻的不满、对贝儿的羡慕,还有不加掩饰的对四少的仰慕。此刻再看自己写下的文字,蕙殊不禁面红耳赤。   那时的忧愁、快乐与烦恼,不过是这些。想不到时隔未久,却已物是人非,那种心境已回不去了。   “难道这便是成长?”   提笔写下这一行作了开头,蕙殊顿住,一时不知该再写什么。   “发生在北平的事情太多,我无从说起。从前的疑问不曾解开,又多了新的谜题。好似每个人都藏着秘密,贝儿有秘密,四少有秘密,霍家的一切亦是谜……人怎么能背负这么多东西生活呢?那会多么痛苦。没有秘密的人更快乐,我不想有秘密,也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霍沈念卿。”   蕙殊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这名字,“我常常想,卿是何人,她心中可会念着谁?若四少那般深情仍不能将她打动,谁又能是她心底的人……会是那位神秘的将军吗?我实在好奇,第一次对另一个女子如此好奇。”   停下笔,蕙殊眼前浮现那美艳得无懈可击的容颜。   仿佛拥有两张脸的霍沈念卿,一面冷,一面暖;一面明,一面暗。若愿对你好,便是春风拂面;如若厌你,便如三九寒霜。是怎样的恩怨令她对霍子谦如此冷漠,以至于同在一列车上,也不闻不问不见。   霍公子也一直将自己关在车厢里,起居全在里面,始终不再露面。医生说他风寒感冒,需要休息,除了送餐送药,侍从也极少进去打扰。   霍夫人则根本视他若不存在。多数时候,她也将自己关在车厢里,除了与许铮谈话,偶尔也同蕙殊聊些女人间的话题。她言谈优雅,反应敏捷,英文十分流畅,丝毫感觉不到风尘痕迹。而她身上有种不拘泥的磊落和女性的妩媚,又不同于寻常闺秀。   但更多时候,霍夫人是个安静淡漠的人,总是一个人静静看书。   蕙殊觉得,她并不快乐。难道她的将军并不爱她?还是因为她藏起了太多秘密,背负着太多负担?   笃笃。   敲门声很重,许铮硬邦邦的声音传来:“祁小姐?”   蕙殊故意磨蹭了半晌才去开门。   “夫人请祁小姐过去。”许铮站得笔挺,目光垂视地面。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九记 茕茕影·怅怅思(4) “好,我这便去。”蕙殊点头,转回桌前将日记本收起,顺势伸了伸懒腰,方才坐得太久,人也懒怠了。这动作看在许铮眼里,却以为她不情愿去陪夫人。   见许铮杵在门口瞪眼看自己,蕙殊伸了一半的懒腰便不好意思再伸下去。   “夫人很喜欢你,你有空陪她说说话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许铮嘴角扯了扯,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容。蕙殊错愕,不明白他突然冒出这话是什么意思。许铮有些讷讷,似乎唯恐她误会,又解释道,“这不是夫人的意思,我就是想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不乐意陪她,夫人其实心地很好……”   “我没有不乐意呀。”蕙殊笑起来,想了想又悄声道,“夫人待我很友好,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有点怕她。”   许铮脸色也缓下来,“怎么会?夫人是很和善的。”   “怎么没有女仆陪伴呢?”蕙殊奇怪地问,“难道她总是一个人?”   “以前夫人身边有个桂姐,”许铮迟疑了下,“那是一直跟随她的管家,跟夫人是患难之交。半年前,夫人的车被激进分子投了炸弹,里边只有桂姐一个人,夫人临时有事下车,桂姐却遭了难。那之后夫人很是歉疚,同新的管家也不再亲近。以往旧仆只剩一个萍姐,平日忙着照顾大小姐,不常在夫人身边。”   炸弹、刺杀、死亡,这些事听上去如此遥远,却被他说得如日常三餐一样普通。这都是蕙殊闻所未闻的事,连想象都十分困难。   大督军夫人霍沈念卿,出入有专列,随行有侍从,连总理府上也对她礼敬三分。她所过的日子,原该是风光八面,华奢气派的……然而想象那孑然一身的孤立,蕙殊只觉难受,脱口问道:“那她的亲人呢,难道连朋友也没有吗?”   许铮沉默,似乎不想多说此事,只淡淡道:“夫人有一个妹妹,不在身边。”   哦,那个妹妹。   蕙殊立时想起来,那个传闻被未婚夫当众悔婚的可怜女子。姐姐是这般风华,那妹妹应当也是美人,却为何遭遇这般不幸?   蕙殊叹口气,说话间二人已走到霍夫人起居车厢外。许铮不再说话,侧身朝她点点头,示意她进去。   已是黄昏时分,天色阴晦,车厢里提早亮了灯。橘色灯光从他侧面照过来,坚毅五官平添柔和,那双大而亮的眼睛里带了孩童般的恳切。   台灯斜照,霍夫人坐在桌旁,正伏案书写。   “夫人。”蕙殊唤了一声。她似太过专注,并没有听见。   蕙殊抬手敲门,霍夫人这才一惊抬眸,露出温柔笑容,“祁小姐,请进来。”   “我打扰你了吗?”蕙殊歉然笑,看她似乎正在专注写着什么。   霍夫人将一页纸笺随手折起,“没有,我只是在写信。”   蕙殊忽起顽心,歪头笑道:“给督军的信吗?”   霍夫人垂眸笑了笑,“不,是给我妹妹写信。”   “噢。”蕙殊略怔,看着霍夫人将那信纸折好,夹入桌上一本册子,却不小心从册子里落下薄薄一片东西。她尚未察觉,蕙殊已眼尖地瞧见,忙上前捡起,“您掉了东西。”   是一张照片。   英武挺拔的男子一身戎装,气度威严,佩元帅剑与绶带,身旁倚坐着神态婉约的霍夫人,身穿繁绣旗袍,膝上抱着个洋囡囡似的孩子,孩子大眼睛乌溜溜盯着镜头,拇指还吮在嘴里。   这样的三个人,这样的宁馨美好。   “真可爱。”蕙殊由衷赞叹,被那小女孩儿牢牢吸引了目光,不舍将照片递回去。   “她现在已长大了一些,”霍夫人微微笑着,眼角眉梢都是温柔,“是个淘气的孩子,你当真见到她,一定会头疼。”   蕙殊叹道:“她真像一个Angel。”   “每个孩子都是天使。”霍夫人亦笑。   照片上的霍夫人妆容素淡,倚在那威严的男子身边,浅笑如初荷。   真美。   她应是幸福的吧。   然而不知为何,另一个瘦削落寞的身影自心底掠过,蕙殊不禁想起霍子谦。如果每个孩子都是天使,那他呢,在继母与妹妹的光芒下,可还是他父亲的天使?   “这一路很顺利,我们明晚就能进入安全地界,最迟后日傍晚抵达平城。”霍夫人倒了茶给她,回身在椅中坐下来,“我原先计划是从平城取道营港,送你走海路到香港,那是最快的法子。但方才接到电报,老傅与佟帅提早交上手,两边都开了火,眼下北平已经翻天覆地。”   “那四少呢?”蕙殊惊得从椅中一跃而起,“他是不是还在北平?”   霍夫人抬手示意她冷静,“佟帅一交手便占了上风,四少应当不会有事。只是你的行程恐怕又得有所变动,战事一起,我担心支持老傅的日本人会插手,走海路便不太平了。”   “那不要紧,我可以改走别的路,”蕙殊急忙答道,“只要能快一点!”   “我会尽力安排。”霍夫人沉吟片刻,“眼下诸方态势未明,我希望务必稳妥……”她话还未说完就被急促敲门声打断,外面不知是谁,将门敲得又重又急。   这令霍夫人脸色一沉,“什么事?”   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报告夫人,公子的情况不大好!”    第十记 释夙怀·御风波(1) 半掩的门内人影憧憧,语声低抑,灯光从门缝里透出,在昏暗走道上投下橘色的一线。蕙殊的鞋尖就抵在这条线后,这是一条分界线,将她这不相干的外人挡在外边。   霍夫人进去后再没有动静,医生和许铮也在里面,里面肃静得没有半分声响。   也不知道情形究竟如何,看样子怕是霍公子病情加重了。照理说风寒是最常见的病,就算霍公子身体单薄,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可是里面的悄无声息令蕙殊心头莫名升起不祥预感和隐隐的担心。   终于有人推门而出,却是许铮,他脸色难看之极,一向稳定的步态也流露仓促。   蕙殊迎上去,“怎么样了?”   许铮驻足看她,焦虑皱眉,“回去吧,这里你也帮不上忙。”不待蕙殊开口,他已大步流星走了,似乎有火烧眉毛的大事发生。   这更令蕙殊彷徨难安,哪还有心思回去休息。又等了片刻,只听门内突然传来霍夫人急切呼声:“子谦——”   蕙殊忍无可忍,一咬牙推门进去。   眼前景象令她陡然呆住,只见霍子谦半躺在床上,被子掀起,身上白色衬衣已解开,肋下赫然有大片猩红。医生正扶住他身子,为他注射药物。霍夫人将他扶在怀中,唤着他名字,他却似一点力气也没有,身子沉沉滑下,令霍夫人扶持不住。   “夫人,枕头!”蕙殊奔上前,抓起枕头垫在霍子谦后背,令他有所依持。到跟前蕙殊终于看清那伤口,似被利器所伤,皮肉翻卷,创面感染裂开,流出可怕的脓血。   医生正准备清创,见蕙殊来得正好,便吩咐她在旁帮手。蕙殊又怕又紧张,机械地听从医生吩咐,转头不敢去看。   只听医生说:“只差两分就伤及内脏,实在太险了!”他受了这样的伤,竟还打算逃跑,连日来更装作若无其事,连每天为他检查风寒的医生也没发现他身上另有外伤。   蕙殊听得倒抽凉气,忍不住看向霍子谦。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尽是冷汗,一声不吭忍受着伤口痛楚。   医生将伤口清理后简单包扎,洒上去的药粉,令他唇角微微抽搐。   “子谦,”霍夫人低唤他名字,柔声说,“忍耐一些,很快就好。”   霍子谦在她臂弯中微微挣扎了下,想将她推开。她却轻拍他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婴儿。他安静下来,顺从地闭上眼不再抗拒,脸色惨白如纸,两颊却升起潮红。   侍从送了热毛巾进来,霍夫人亲手替子谦擦去额头冷汗,扶他躺回床上。蕙殊这才瞧见床脚扔着一团乱糟糟皱起的绷带,上面血痕狼藉……难怪这些天来,他一直关在车厢内,自己胡乱包扎上药,以致旁人谁都没有发现。   药瓶悬在床头,医生已为他手背插上吊针,药剂一滴滴漏下。   霍夫人压低声音,不掩焦虑地问:“他发热越来越厉害,能坚持到医院吗?”   医生也皱眉,“伤口感染必定引起发热,如果感染控制不住,发热会越来越危险。”   霍夫人方要说话,却觉手腕一紧,竟被子谦抓住。   霍子谦睁开眼,语声微弱而清晰:“我不去医院。”   “傻话。”霍夫人放柔了语声,“你别再说话,好好休息。”   霍子谦却发了急,狠狠抓紧她的手,喘息道:“我说了不去!”   霍夫人叹口气,面对霍子谦的执拗,却显出一反常态的温软态度,对身旁三人轻声道:“你们先出去罢。”   门被轻轻带上,房里只剩这一对名义上的继母与继子,却是年岁相差不多的两个人。 第十记 释夙怀·御风波(2) 念卿从霍子谦潮热出汗的掌心抽出手,淡淡道:“这由不得你,许铮已去安排,到下一站就去医院。”   他唇上毫无血色,胸口一时哽住,说不出话来。   “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无非是怕老傅追上来,对吗?”念卿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丝复杂的温柔,“你逞强隐瞒,是跟我怄气,也是怕我知道了送你就医,耽误行程被追兵赶上?”   霍子谦抿紧双唇,脸色苍白,缄默不语。   念卿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晌,苦笑道:“你们这父子俩,连蠢起来也是一样的蠢。这三年来他想方设法找寻你,嘴上说只当你死在外面,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内疚……”念卿神色有些恍惚,“他那样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将他击倒,却只有你令他两鬓染霜……只因他是你父亲。”   念卿转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眼底莹然水光,“每次我瞧着他早生的华发,总会想,何时才能从他心里拔去你种下的刺。”   霍子谦闻言抬眼,眼底有深深震动,亦有不愿相信的茫然。   念卿深深看他,“此次我来北平,唯一的心愿,只想替仲亨得回他的儿子。”   “他不憎恨我了吗?”霍子谦喃喃开口,目光如孩童般脆弱。   念卿戚然笑了,“他何时恨过你?”   霍子谦垂下目光,“他说永不原谅我。”   看着他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睛,念卿半晌不能做声,心底记忆如黑色潮水翻涌……刹那间掠过眼前的是当日念乔凄惨情状、仲亨的暴怒如雷、子谦冤屈憎恨的目光……锁在唇间三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那并不是你的错,念乔的事……不能怪你。”   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似用尽全部力气。   霍子谦的脸色阵阵青白,也在瞬息间变了又变。   念卿低下头,深深藏起了脸上表情,语声却好似一触即碎的琉璃,“你并不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她却已知道你是仲亨的儿子……我不能恨她,亦不能怨你。”   霍子谦嘴唇微颤,耳边有些蒙蒙的,只听着她说……   “若说我对念乔有九分失望,仲亨对你便有十分失望;可我对念乔有十分内疚,仲亨对你却有十二万分内疚。我和念乔不再见面,仍每天写信给她,只是写完不会寄出;仲亨在我跟前鲜少提起你,从不承认思念你,可是……你知道吗……”   念卿的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霍子谦也再听不下去,颊上温热,泪水不知是何时滚落。   火车渐渐减速,车窗外不时有灯光扫进白蕾丝窗帘。   霍子谦蓦地抬头,“不要停车,我可以撑过去,半途停车一定会有危险!”   念卿凝视他,眼神复杂,“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逃?”   车速越来越慢,终于驶进站台,窗外灯光越来越亮,却也照得霍子谦的脸色越发苍白。他撑起身子,目光苦楚,“我不想拖累父亲名誉,他不该有我这样的儿子,就当我早已死在外面也好,何必再找我回去。”   这番话似耗尽霍子谦力气,撑在床沿的双臂颤抖,乏力跌向床边。念卿俯身去扶,他却负气将她推开。   火车恰在此时停下,惯力借着一推之势,令念卿跌倒在地。   “你……”霍子谦惶然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唤她。   从前只肯唤她沈小姐或沈姨娘,即使那一声“沈姨娘”换来父亲掌掴,也抵死不肯松口。   如今却要唤她什么呢?   念卿扶了椅子缓缓站起,沉默抚平旗袍下摆。“子谦,别再任性,”她并未生气,仍以容忍目光看着他,“你已是一个男人了,有许多事情等你去担当,没有人能代替你完成你的责任。” 第十记 释夙怀·御风波(3) 念卿的语声低切,却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霍子谦脸上。   她是他名义上的继母,是霍仲亨的妻子,却也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在霍子谦闹出天翻地覆乱子的时候,她却以单薄之躯挡在风雨之前,为他收拾满盘乱局。她冠了他父亲的姓氏,一举一动无不对得起这个姓氏,他却截然相反,早将自己责任忘却一空。   “你是霍仲亨的儿子,纵然逃过天涯海角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无论你做错做对,仲亨与我都将与你一起承担,无论你承不承认,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念卿望着子谦,目光温暖,“所谓家人,便是祸福同当。”哪怕没有血浓于水,仍有福祸与共,她与他终是割不断的至亲。   “如果您当我是家人,就听我这一次,不要停车,不要管我这点小伤!”霍子谦缓缓抬起头来,望定念卿,“眼下处境并不安全,夫人,请您尽快赶到父亲身边去!”   念卿怔住,几疑自己听错。   当日霍子谦被他父亲抽得死去活来,也不肯改口叫她一声“夫人”,认定霍夫人只能有一个,只能是他的生身之母。这是他生母临终的遗愿,也是那位夫人隐忍一生,满腔幽怨的最后宣泄——霍夫人只能有一个。她要世人知道,她坚守一生换来的名分,谁也不能抢去。在她死后,她要霍仲亨只能娶妾,不得续弦,任何女子都不能取代她正室的位置。   当日子谦冷冷地站在他父亲面前,向他父亲道喜,又向念卿道喜。   子谦说,姨娘大喜,子谦向姨娘道贺。   回应他的是霍仲亨扬手一记耳光。   随后的婚礼,霍子谦拒不出席,并对守候在外的报社记者说,霍家不承认这门婚事。   新婚次日清晨,他带着生母的遗像来到新房外,将遗像供奉在大厅,等待姨娘在正室夫人灵前敬茶。仆佣被他的举动吓得不敢通报,大喜的婚房外面摆了偌大一幅遗像,这已非晦气所能形容。   霍仲亨闻讯从卧房出来,盛怒之下,连睡袍也未及换,迎面一见子谦顿时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只叫人拿他的马鞭来。   念卿知道糟糕,忙叫子谦快走,然而霍仲亨已令侍从将大门关了。   那牛筋浸桐油绞成的鞭子执在霍仲亨的手中,纵是烈马也难以承受,但凡挨过督军手上马鞭的士兵,提起来莫不胆寒。   第一鞭抽下去,子谦跄踉跪倒,鞭梢带起血珠子飒然溅上念卿脸颊。任凭她如何哀求,暴怒的霍仲亨根本不理会任何人,手中马鞭一下狠似一下……子谦咬牙生扛,被抽得蜷缩在地,也不开口求饶。   最终一声摔碎瓷具的脆响中止了要命的鞭挞,也中止了仲亨的暴怒和子谦的痛苦。念卿站在元配霍夫人的遗像前,将骨瓷茶壶重重砸向地面,任茶水横流碎瓷乱溅……她却稳稳端着一只斟满的茶杯在手里,转身,朝遗像跪下。   举盏齐眉,低头叩拜。   这一跪,成全了元配夫人的遗愿,亦从此自认了妾室的身份。   一路艰难走过来,念卿所求的不是名分,只是一个平等相待的地位,一份正大光明的情义。她也不想应践那句“薄命怜卿甘做妾”的谶语,然而终究还是跪了,认了——无论外界将谁称作霍夫人,在那位逝者灵前,在她丈夫和儿子的面前,沈念卿认下了妾室的名分。   “夫人!”   子谦的声音将她从陈年旧事的回忆中拉回当下。   昏黄灯光照着子谦苍白的脸、紧抿的唇、飞扬的眉,依稀还和当日一样。   但有些东西终于改变,终于和往日不同。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十记 释夙怀·御风波(4) “夫人,你听我这一次,千万不要耽搁!”子谦焦急道,“你知道吗,真正的危险不是姓傅的想扣留我们,那是——”他顿住语声,将捂在手底下的伤口亮给她看,“刺杀我的,另有其人!”   念卿目光一凛,勃然变了脸色,“这不是追兵所伤?那又是谁伤你?”   子谦摇头,“我不知道刺客是谁主使,只知除了傅家,必定还有人想对你我暗下杀手。”   霍子谦参与学生运动被逮捕一事,是傅家用以要挟霍仲亨的把柄,也是傅霍两家都极力掩盖的秘密。除了彼此,按理再不会有第三方知道霍子谦在傅家手里。   当日在念卿百般周旋之下,傅家勉强同意将子谦交给她带走。   起程之日,许铮奉命往秘密接应处接人,傅家将子谦关押在一处隐蔽的公馆,有卫兵严密看守,既防范霍家救人,又保护子谦的安全。然而就在约定交接的时间,许铮途中遇到意外阻截,子谦却在公馆遇刺。   一名刺客扮作傅公馆的仆人,将刀藏在茶盘夹层,躲过卫兵搜身,进入到守卫严密的霍子谦房里。万幸子谦警惕,躲过了致命一击,肋下却被刺伤。卫兵听到呼救冲入房里击毙刺客,埋伏在公馆外的枪手趁乱冲入大门,与守卫发生激战。   子谦不明就里,不知是谁想对自己下杀手,趁医生为他仓促包扎之际,击晕了医生,翻窗逃出公馆。而许铮恰在此时赶到,见傅家卫兵追截霍子谦,双方一照面即交火。   最终子谦被许铮救下,其余侍从舍命断后,死伤惨重。   许铮机智果断,一面派人赶回车站向念卿传讯,一面制造出车毁人亡的假象,令车坠入河中,暗地另抢了车,改抄近道追上专列,与念卿会合。   傅家得知子谦遇刺而亡的消息,无法向霍家交代,索性派亲信追到车站阻截。当时情势未明,傅家不敢在车站公然扣留霍夫人专列,便谎称霍公子临时病重,欲将念卿骗回城中。   早已有备的念卿顺水推舟,称子谦既然病重,也不宜立刻起程,不如留在北平安心养病,既有未来岳家照料也足可放心。傅家亲信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她登车离去。   这原是一个早早设下的陷阱,一石二鸟,连环杀机。不迟不早挑在这个时间动手,恰好令霍家与傅家狭路相逢,自起纷争。无论是霍公子还是霍夫人哪一个死在傅家手里,霍仲亨必不会善罢甘休。   这计策之毒辣,越想越令人悚然。这般煞费苦心,无非想令傅霍两家反目,方可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真正可怕的不是其用心,而是此人竟能知道傅家秘密关押子谦的地点,也知道许铮要去接应的时间——若非在傅家埋有眼线,便是在念卿身边设下了耳目。   以子谦的警惕多疑,他既不敢信任念卿身边的人告之实情,又怕因治疗伤势而滞留当地,引来新的危险,唯有尽快赶到霍仲亨身边才算安全。因此一路隐瞒,不敢暴露自己伤势。然而血肉之躯终究不是铁铸的,直到伤势感染恶化引起发热,再也隐瞒不住。   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十一记 易真假·履薄冰(1) 霍夫人的专列突然停靠在晏城车站,事先全无通知,令当地措手不及。一干军政官员接到消息,得知霍夫人随行友人患了急病,已直接送往城中医院。   晏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进出京津一带多经过此地,多有行商辗转聚集,却鲜少有政要往来。这一带向来被几股小军阀交错割据,彼此势力微薄,只图个利益均分,少有是非纷争,勉强算是个太平地界。霍夫人的到来却打破了这平静,如浅水池塘突然跃入一尾大鲵,谁也摸不透她的来意和去向——尤其在这当下,北平传来倒阁的消息,佟帅连夜带兵北上,逼迫傅总理发表辞职声明,辞去内阁总理职务。   而传闻即将与傅家联姻的霍氏,却按兵不动,坐视傅家下台。若霍帅当真无意涉足北平乱局,又如何解释霍夫人的突然现身?   一时间人心惶惶,当地官员各揣心思,各藏玄机,都在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殷勤探望。   令众人失望的是,霍夫人已经离开医院,被侍从护送着匆匆返回专列。旁人至多远远见着一个侧影,貂裘华服,婀娜生姿,确是传闻中的美人。   侍从官在站台挡驾,称夫人路途疲惫,需要休息,恕不见外客。一干官员面面相觑,就这样被拒之门外。   差人从医院打听,得知入院的有两人,一位是陪伴霍夫人的女伴,另一位是个侍从。那女子并无大恙,只说喉咙疼,看来十分娇气,侍从却受了不轻的外伤。   两个都是无关紧要的人,霍夫人却待他们十分周到,不但亲自送二人到医院,还留下侍从照顾。到底是大督军夫人的派头,连侍从也强横之极,对探访者一概回绝,不许人打扰。   入夜渐渐下起雪来,城中寂静无声,偶尔有一两声犬吠起伏。霰雪如米粒般回旋在风中,扑打上窗纸,簌簌有声。北方小城里家家户户惯于早睡,不到夜半时分,街巷里灯火便次第熄了。住在巷尾的一户人家刚刚歇下,却被一阵窸窣脚步声惊醒。当家的听得蹊跷,披衣到窗下,撑开一道细缝窥望。   昏昏夜色里,一行人影正迅速穿过巷子,沿着城墙根而去,无声没入一扇门后。   那正是医院后院的小门。   三层高医院,有房间依然亮着灯,橘色灯光在寒夜里分外醒目。门廊前一盏风灯被吹得忽明忽暗,走廊外侍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佩枪在身,面无表情。   一名值夜的护士走近尽头那间病房,按例想要进去查房。门口卫兵却拦住她,眼神像刀子落在她脸上,令她不敢踏进一步。   匆匆脚步声从走廊彼端传来,几名戎装军官大步而入,风氅紧裹,肩上头上带进来外边的落雪。护士瑟缩退到一边,眼见为首的军官昂然在病房门前立定,“报告!”   “进来。”里面女子语声冷淡而柔美。   护士觑着推门的机会,朝内张望了一眼,隐隐瞧见个婀娜身影,风仪入目难忘。   只这么匆匆一眼,房门又被掩上。   窗帘密密遮掩,外面风声呼啸,天色已是漆黑。   许铮压低声音:“夫人,都准备好了!”   念卿一言不发站在窗边,从帘子间隙看了看外边,“雪越下越大了。”   她转过身,身上已换上平常人家的蓝花布袄,头发向后绾起,“子谦还发着热,这种天气能否挨得住全看他自己了。”   许铮脸色沉重,“我看那刀伤,是专用来刺杀的军制匕首,公子受了这样的伤仍能坚持到现在,着实令人佩服。”   念卿欲言又止,肩头因心绪起伏而有些发颤。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十一记 易真假·履薄冰(2) 虽不着一语,许铮却明白她心思,“夫人不必自责,公子这样隐瞒,也是为大局着想。此事全怪属下失职,如果提早赶到便不会被人趁隙动手。”   “不怪你,”念卿摇头道,“都是我大意,一心只提防傅家,却未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若再迟些说出真相,我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怕那时做什么都晚了!”   念卿止住语声,咬了咬唇,肩头却仍微微颤抖。   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许铮还是第一次见夫人如此失态。即便是三年前,她以伶仃之身独对狂澜,在九死一生间周旋,也不曾流露出此时的彷徨。   许铮忍不住踏前一步,“夫人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绝不令夫人受半分委屈!”   念卿却是茫然一笑,“你也瞧出我在害怕吗……你知道我怕什么?”   许铮低了头,欲言又止。   “他,知道你去接子谦的时间……”念卿垂下目光,直直盯着自己指尖,手指无意识握紧又松开,“东郊偏远,我离开之后,他有足够时间通知佟帅……你半路被阻截,刚好在那之后。”她脸色苍白,目光散乱,言语间条理却仍顽强地保持着清晰,“侍从们不可能有差错,否则我早已死了不知多少次了。傅家走漏风声大有可能,但途中你被拦截又要怎么解释?旁人岂能神机妙算,猜到我会夜访徐宅,猜到你从东郊出发……若是差错出在这关节上,那便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我也想过……”许铮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将一双浓眉紧紧拧起,“您知道的,我对薛四公子素无好感,可若真是他出卖了您,那他,他演戏未免也演得太好……”   薛晋铭对夫人的爱慕是人所皆知的秘密,但第一次从许铮嘴里挑明了说出来,仍令他面红耳赤,似对督军极大的冒犯。   夫人的话句句打在要害,莫说她自己无法反驳,连许铮也找不出比薛晋铭更可怀疑的人——他暗中为佟帅效命,而此时最不愿看到傅霍联姻的人,自然是姓佟的。除此,许铮心里还藏有另一层揣测,却不能对夫人说出口——若是因夫人的疏忽害死公子,督军和夫人之间必然生怨,最乐于见到这结果的也是那薛晋铭。   念卿骤然站起身来,倚了身后铁花床栏,手上紧紧握着那细铁条,“可是,不应该是他!”   许铮闻言一愕。   念卿脸色依然苍白,目光却熠熠,“他已经知道,联姻只是我敷衍傅家的谎话,根本没有傅霍联姻一说,佟帅大可不必担心,更没有道理无端与仲亨结仇。”   许铮略一迟疑,冲口道:“您肯定,薛四公子会相信您的话吗?”他这一问,似突如其来的冰雪灌顶,令念卿怔怔僵在那里。   不错,她又怎能肯定那人就是信她的?时间足可改变太多,她已不是从前的云漪,他一定还是当年的四少吗?   许铮默然看着夫人,看她缓缓垂下目光,那神情仿佛是背脊上被人刺了一针……然而只有片刻的迷茫游离,旋即她抬起头,以轻微而坚决的语声说:“是,我肯定。”   许铮一呆之下,愕然无言以对。   窗外呼啸的风声提醒许铮,夜已深沉,风雪渐急,城中人迹全无,是时候行动了。   许铮深吸了口气,肃然道:“夫人,无论如何还是先避过风头,等督军赶到再追究此事不迟。外面全都预备好了,只等您吩咐!”   念卿蹙眉不语,转身在房中踱了几步,脸色凝重,“等一等!我想到些事……好似有哪里不对,你不觉得方才已触到什么头绪吗?”她驻足扬眉,朝许铮看过来,澄澈目光照得他心头也是一亮——不错,方才的话已然触到些边际,可究竟是什么呢? 第十一记 易真假·履薄冰(3) “除了晋铭和宅中仆人,既知道我到了徐宅,又知道你出发的时间……”念卿不停踱步,不知何时也有了和督军一样的习惯,思索时的语速越来越快,“这人事先知道晋铭住在何处,清楚当日我的行踪,猜到我可能会去见他——”   “徐季麟!”许铮抢先一口说出这名字,旋即也被这答案惊住。   念卿侧身站定,目光犀利,如猎食前警觉的母豹:“是他,他在暗中监视晋铭!”   北平变乱,佟帅先下一城,傅系的势力却未肯就此罢休,集结在津门附近的军队正迅速向北平合围,佟帅在东北的部属也正火速驰援。北方各路军阀汇集,虎视眈眈下的北平,一场混战在所难免。   然而,薛晋铭究竟被置于何种位置?   若是佟帅信不过他,假徐季麟之手诱他千里北上,一旦倒阁成功,兔死狗烹,他会不会成为第一个祭刀之人?若佟帅并无猜忌之心,却是徐季麟行反间之道,那他暗中究竟是为傅家效力,还是另有其主?   以子谦遇刺之事看来,那一方行事不像佟帅手段,却又似训练有素的军人所为。难道激流暗涌之下,还潜藏着未知的势力,时刻窥视着一切?看不清的敌友真假,到底有几只手在暗中搅动这迷局,此刻又有多少人置身水火之中?   明知晋铭身涉险境,她却无能为力,连自顾也不暇。伤重感染的子谦还发着高热,再不能经受路途颠沛。杀机如影随形,不知下一次危险会在何时?   冷汗涔涔透衣,遍体生寒,念卿低了头,将脸埋在自己掌心,强迫自己不去想那远在彼方的人,不要揭起心底最深的眷恋依赖。   然而总有一个声音袅袅在耳畔念着:仲亨,仲亨……   他已该得到北平的消息了。为什么还是按兵不动,没有一点动静传来?东南叛乱军阀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将战事一再拖延,念卿等他归来一等再等,往日尚能给自己无数借口,到此时孤绝无援,心底里密密缠缠如针刺线刻,再也分不清有没有怨。   窗外风声呼啸,雪更急,夜更浓。   许铮却不敢催促,眼前瘦削背影仿佛一碰即折。   良久,念卿幽幽一叹,终于转过身来,“走吧,该动身了!此去变数难测,我将祁小姐交托给你,你务必保护好她。”   许铮毅然道:“夫人放心,属下必不辱命!”   他话音未落,杂乱脚步声已从走廊到了门口,“报告!”   许铮与念卿互换眼色,俱是一凛。   急急赶来的侍从身上沾了满身碎雪,仓促行礼,朝念卿道:“夫人,事情好像不妙,刚得到的消息说前方大雪封路,往南边和东边的铁路都已暂时关闭!”   “铁路关闭!谁下的命令?”许铮脱口惊问。   念卿刚刚回复血色的脸颊再度苍白。   侍从摇头,“还不清楚,城里军警也是刚得到的消息,不像有备而来。”   许铮还未接话,却听念卿蓦地开口:“马上离开医院!等城里军警有备就来不及了!”   早年颠沛生涯磨炼出她异乎常人的警惕,数年安稳生活,并未磨去她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念卿焦切挑起窗帘,“附近有没有可靠的地方,先避一避?”   风雪交加的黑夜,入目一片迷茫。   许铮略一沉吟,“有,我有办法!”   变在顷刻,事不宜迟。   留守医院的侍从立刻将发热昏迷中的子谦强行搀扶起来,许铮护着他与念卿,避开医院耳目,从后院悄然离去。其余侍从匆匆赶回专列接应蕙殊。   原设计好与蕙殊互换身份,混淆外间耳目,假造一个霍夫人仍在专列上的幌子,对外不能暴露霍子谦的身份,只能谎称侍从受伤入院。旁人不知究竟,那刺杀的人却必然明白侍从便是子谦,这是遮也遮不住的事情。   按原定计划,只待今夜人静更深,将子谦接出医院,与念卿一同扮作平民,混在往来行商之中,改搭最早一班经过晏城的火车离去。而代替霍夫人的蕙殊则与许铮同行,引开外间注意力,仍照原路行进。   这李代桃僵的主意,原是蕙殊自己提出来的,她的勇气令许铮肃然起敬。   念卿接受了这个建议,没有客气推托,只将自己最干练的侍从都留给了蕙殊,命许铮留在她身边全力守护。   念卿很清楚,在这境地下,她和子谦是万万不能落在居心叵测之人手里。谁控制了她与子谦,便等于制住了霍仲亨的软肋。纵然是死,她也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成全旁人的嫁祸,引得纷争再起。不论付出何种代价,也不能令那险恶之人得逞。   可这计划来不及实行已落空,局势的变故比任何人的预料都来得更快更莫测。   人生如棋似戏,可这乱世,早已没有游戏规则可循,也没有棋路可走。   成王败寇,旦夕祸福,唯有以命相搏。    第十二记 雪上霜·梦中人(1) 这一夜北风呼啸,巷尾夏家豆腐铺的老两口也睡得不踏实。   夏伯夜里起来小解,依稀看到一队人影迅疾经过巷子,进了对面教会医院。待他叫醒老伴开门看时,巷子里却杳无人迹,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入睡,静夜里只怕是他看花了眼。   老两口惴惴地重新睡下,没有惊动厢房里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里听见一声短促惊叫从厢房传来。   老两口还未回过神,屋帘一挑,几个黑影悄无声闪入,后面踉跄推进来一个人,却是簌簌发抖的自家闺女。夏伯一个激灵,吓得滚下炕来,未及出声,已被左右两个黑影利索地掩住了口。   三人吓得肝胆欲裂,看这架势定是遭遇盗匪。   夏伯挣扎着叩头求饶,闯入者却将他与妻女三两下缚住手脚,口勒手巾,一并押在屋角。   整个巷子到这里拐了弯,巷尾是豆腐作坊,隔壁只住了夏家一户人家。左右街坊隔了老远,听不见夏家动静,即便挣脱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到。   夏伯不住发抖,心中惨道,完了,一家子性命就要毁在今晚了。   然而为首的人只朝他说了一声“得罪了”,既不动武,也不翻搜财物,只将屋里前前后后检视了一番,回身敲了敲窗户。   外面足音杂乱,两人搀扶着一个高瘦男子进来,将那人小心翼翼放置在炕上。   帘子被挑起,一个身影悄无声进来,看上去竟是女子身形。   “夫人,这民舍僻静,可暂避一时。”为首那人语声恭谦。   “好,外边多留几个人,盯着动静。”女子语声却分外低婉。   “前后都留了耳目,夫人放心。”   那女子点点头,转过身来,看向被缚在墙角的夏家三人。   夏伯周身发僵,夏家母女紧缩身子挤在一起,连喘气也不敢。   黑暗里看不清面貌,只听她低声道:“我们路过此地,借府上避一避风雪,冒犯之处请见谅。”她又走近了些,窗纸透入雪地清光,略微映出她侧脸,眉目轮廓有如画上天人,“我们天亮便走,不动府上分毫,三位无须惊怕。”   她身后一人上前,只听叮叮当当的钱币轻响,像是一大摞银元搁在桌上。   夏家夫妇瑟瑟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年方十八的夏家闺女,到底念过几天书,此刻竟比爹娘镇静,听了那女子一番话,虽仍惶惑,却迟疑地点了点头,迈出半步挡在父母跟前,姿态哀恳,无声请求她莫要伤害自己父母。   炕上躺着的男人突然微微呻吟。   那女子顾不得再说什么,匆匆让人将他们三人锁进侧屋。   微光从窗纸照进来,将子谦脸色照得越发苍白,乍看着像随时会消失的影子。   “子谦?”念卿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心滚烫汗湿,指尖却冰凉。   “冷。”子谦含糊呻吟,分明额头滚烫,却一直喃喃说冷。   许铮已将炕上棉被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摸他额头,却比之前更烫了。   “越烧越厉害,一点都没有好转!公子这样拖下去不行!”许铮心慌意乱,冲念卿急道,“我马上去医院,带一个医生过来!”   念卿皱眉,“不行,现在回医院是自投罗网。”   许铮还欲争辩,却听她说:“况且,派去接蕙殊的人这时还未赶来,只怕遇到了麻烦。”   这也正是许铮一直担忧的。   茫然里,只觉进也危险,退也危险,似乎哪一步都走不得。   “你先去接应蕙殊,无论如何要把她带过来。”念卿心中也是一团乱麻,眼前沉沉黑暗,甚至连对手是谁,危险潜藏在哪里都还未知。身边沉沉昏睡的子谦却一直紧攥着她的手,迫她鼓起勇气,支撑他也支撑自己。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二记 雪上霜·梦中人(2) “可是公子他……”许铮踌躇,却没有反驳的机会,夫人异常坚决,“子谦交给我,你立刻去接应蕙殊。”   “是!”   趁夜色正浓,风急雪密,许铮带上几个人再度赶往车站。   听着外边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念卿心神不宁,掌心湿腻腻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子谦的汗。侍从捧了窗台上落雪,浸湿手巾覆在子谦额上,化开的水濡湿了他乌黑鬓发。   从医院走得匆忙,药也没带上,此时竟是无医无药,听天由命。   蓦然间心头一动,念卿环顾四下,一进这屋子便闻着股熟悉的味道,仓促间未及留意,此时仔细分辨,分明是清苦的艾叶香气。   香气来自枕头。南方民间有将艾草晒干填进枕头的习俗,用以辟邪去虫,明目醒脑。   记得幼时受寒之后,母亲总吩咐下人熬上一桶滚烫的艾草汤给自己擦洗周身……寻思这无医无药的境地,虽不敢贸然将枕头里填塞的艾草煎来服用,擦拭身子总是无碍,也总好过束手无策。念卿当即让侍从去灶房烧了一锅沸水,亲自动手将枕头里的艾叶拆来煮了。浓绿近墨的药汁滚烫,辛涩药香飘散屋内。   念卿试了试烫手的水温,将手帕浸下去,黑黢黢的药汁立刻将白色帕子染上。望着被染黑的旧手帕,念卿有一瞬出神,依然轻轻将手帕浸入药汤里。   犹记当时初相见,威名赫赫、杀伐予夺的霍督军,却在她面前俯下身来,用这条手帕拭去她一手的血污。   这帕子从此留在她手里,再不离身。   仲亨,为何此刻你仍不在我身旁?   手帕被滚水浸得很烫,提在手中一下下绞干,眼前被蒸起的水雾晕开一片朦胧。柔软的织物缠绕指间,滚热药汁烫得手指通红,似也不觉疼痛。   忽冷忽热的煎熬里,仿佛有双柔软的手探入胸口,解开衣扣,凉凉的指尖触上滚烫肌肤,像绮梦里曾见的温柔……霍子谦沉沉地喘了声,似醒非醒睁开眼来。   谁的眉目浮现眼前,若即若离。   鼻端有清远微涩的香气,静静袭入肺腑心窍。难道又是梦,如同当年那一场荒唐大梦。梦里不知何处,此身彼身,此生彼生,醒来悔无可悔,错无可错。   蓦然间,一阵滚烫落在胸口,灼痛肌肤,热腾腾滚过周身。   子谦眉头一皱,下意识挣扎,耳边却听见一个温软语声:“躺着别动。”   这语声将他心神和身体都定在刹那间,分明温柔,却叫人抗拒不得。   胸口的灼烫过去,化作绵绵暖意涌入僵冷的身子,药味扑入鼻端令神智渐渐清明,涤荡了心头躁乱烦恶……子谦竭力睁眼,想看清眼前的人,昏暗里怎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她指尖拂过之处,点点温柔,软语声声恰如记忆深处的母亲。   那时候,母亲性情还未变得乖僻,仍是如水一般温婉。她总是抱着年幼的他,倚在窗下,唱着月儿弯弯的童谣。   “娘。”喃喃语声沙哑,子谦抬了抬乏力的手,想抓住虚空中不可挽留的幻象。   念卿听得真切,顿住手怔怔看他。   微光照得少年唇颊惨淡,眉睫却更浓黑,嘴唇与鼻梁的凌厉线条像极了仲亨,下颌却有着他母亲的娟秀。看他嘴唇翕动,念卿倾身俯近,“子谦,你要什么?”   子谦微微睁眼,抓住了她的衣袖,拽在手中再不放松。   念卿下意识想要抽出袖子,却又顿住,再看他已合上眼沉沉睡去,唇边有孩童般恬然的笑。   趁着艾叶汤还滚烫,念卿拿手帕浸了,不停为子谦擦拭胸膛后背。又替他系好衬衣,将被子严严实实捂好,这才觉察自己手指被热汤药烫得红肿,火辣辣作痛。 第十二记 雪上霜·梦中人(3)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子谦冰冷手脚开始回暖,额头渗出微汗。   忽听他迷迷糊糊说着什么,念卿凝神听去,像是三个字的什么膏……直至他反复嘟哝,才令她反应过来,是在说“桂花糕”。   就是桂花糕,仲亨曾说过,子谦幼年爱吃桂花糕,当初还特地吩咐下人为他做过。可惜直至离家,子谦也不领父亲这份心意,一口也没尝过。   从昨天到此时,水米未进,难怪他迷迷糊糊念起这桂花糕。病里若知道饿,便是天大的好事,念卿欣喜不已,忙叫来侍从,吩咐找些吃的来。可这天寒地冻的夜里,翻遍灶房只找到半缸粳米、一些菜干。   念卿只得挽了袖子亲自下厨煮粥。   侍从都是行伍之人,眼看帮不上手,便将夏家闺女松了绑,带来灶房帮忙。念卿看她惶惑不安模样,端茶递水却很是麻利顺从,便和悦地问起她名字年岁。   “我叫四莲,”女孩儿怯生生低着头,“刚满十八。”   念卿搅粥的手不觉缓下来,侧目看去,十八岁的少女亭亭玉立,浓鬓如云,乌黑长辫垂下肩头。似此如花妙龄,寻常女子该想些什么,却是念卿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的……未经含苞便被迫一夜盛放的罂粟之花,少时丧母,含冤杀人,身不由己零落为风月棋子。   如今想来恍若一梦,那些事,已遥远得好似前世。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已是重新活过来的霍沈念卿。   那名唤四莲的少女也在怯怯偷眼打量念卿,虽在身后帮忙,却离她三步距离,不敢接近。   “你念过书吗?”念卿微微一笑。   “从前跟哥哥们念过一点。”四莲细声回答。   “家里还有兄长?”念卿留神问。   四莲默了一刻,低低道:“都不在了。”   念卿蹙眉。探究目光里的锐利,迫使四莲涩然道:“那年北上逃战乱,爹跟三个哥哥患了疫病,一下子都没了……”   一时间,念卿也沉默了,看着这黯然少女,不觉低低叹口气。   “这么说,你是跟着你娘改嫁到这家来的?”念卿柔声问,“你们原是南方人?”   四莲点头,“我家在虞县。”   念卿知道那个地方,点了点头,“难怪听你说北方话带些口音,虞县是好地方,怎么会到北方来避战?北方只有比南方更乱的。”   “那年北方闹复辟,我爹说,革命党来了天天打仗,日子更不好过,还不如皇上在的时候……”四莲蓦地顿住话语,自悔言多,惴惴窥看念卿神色,不敢再说什么。   念卿手里长勺依然缓缓搅动米粥,脸色平静,“你爹是做什么的?”   “教私塾。”四莲迟疑了下,喃喃道,“他原本是喜欢革命党的,那年还带头到镇上绞了辫子,可后来打仗打个没完,总是不消停,唉……”   念卿没有说话,沉默搅着那一锅渐渐散发清香的米粥。   “人回来了!夫人!”   院子里纷乱动静与侍从焦切语声,令念卿蓦地抬头,恍惚神思刹那间收回。   飞雪卷入柴门,先前随许铮同去接应蕙殊的侍从,只有一人仓促赶回。   那人迈进屋来连气也顾不得喘,张口便是一句:“许副官被抓了!”   念卿手中木勺险些惊落。   “还有祁小姐,”侍从喘着粗气,“也被城里驻军带走,连同专列一起被扣下了。”   “许铮……他怎会这么大意!”念卿惊怒失色,将木勺一搁,急急斥问,“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你可瞧清楚了,当真是城里驻军动的手?”   侍从立定,“是的,许副官与祁小姐一起引开追兵,命我赶回报告夫人,城里情况有变,咱们已陷进重围,四面受敌。现在只能将计就计,由祁小姐与他假扮您和公子,暂时瞒过外间耳目。趁这机会,您与公子务必尽快离开城里!” 第十二记 雪上霜·梦中人(4)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沉声问:“城里情况有变是什么意思,他探听到了什么?”   侍从略迟疑,“怕是北平内乱了。”   “内乱?”念卿惊问,“佟帅出了事?”   侍从脸色沉重,“详情尚不清楚,只知佟帅已弃了北平,连夜率部退回东北……眼下不知是何方人马掌握局势,但切断铁路的命令是从北平来的,城里驻军想必收到了阻截专列的指令,如今已听从北平差遣了。”   本已是一团乱麻,如今雪上更添严霜,许铮与蕙殊身陷囹圄,难测吉凶,外面天翻地覆也不知是什么光景,子谦却仍病得迷迷糊糊……念卿低头抚上额角,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下一片茫然,晃悠悠似踩在虚空,无处可着力。   看她脸色青白,侍从忧切道:“您一夜未眠,先歇歇吧。我这就去打探消息,先设法出城再说!”念卿撑了额头,茫然自语,“是,先出城去,得让他知道那不是我和子谦,要不然……”她蓦地抬头,万千头绪里跃出最紧要的牵念。   他们以为抓着霍夫人便可胁迫霍仲亨,霍仲亨却不知道妻儿还好好的,若因此受制于人岂不危险?北平内乱、佟帅退走、晋铭被监视、幕后黑手行刺子谦,甚至她一踏入北平便遇上刺杀……佟帅与傅系相争,想从中坐收渔利之人委实太多,究竟是谁处心积虑要嫁祸三方,一心将所有人卷入这乱局?   幕幕迷影闪过脑中,念卿定定地望着前方,一双眸子在昏暗里异常幽亮。   往日闲聊时,曾听蕙殊说她从未做过秘书,四少的秘书原本另有其人。只因那位聪明练达的女士遭遇不幸,丈夫出海失踪,才临时换了蕙殊来顶替。那女士失踪的丈夫也是四少的生意伙伴,正是亲自交接一船运往北方的货物时出了事。   运往北方的货物,若是给佟帅的军火,不迟不早偏在这个时候出事,是天灾抑或人祸?   若是人为,傅家只有陆军,没有能耐在海上动手,南方政府也不会为此大动干戈。如果劫走这批军火是针对佟帅,那便是早有预谋,一心要借佟傅相争之机除去姓佟的。单凭傅系势力,不足以制住佟帅,引霍仲亨出马才是借刀杀人的真正目的。   这么说来,子谦落入傅家手中,只怕也不是偶然。也许早有人在背后策动这巨大的陷阱,首当其冲便是除去雄踞北方的佟帅。   一窍洞穿,全局皆清。念卿抬手掠过鬓发,挺直了身子。   三年前的旧事,历历犹在眼前。   东京帝国大学博士长谷川一郎携重金厚诺而至,以手指沾茶水,在案几画下东南版图的轮廓,暗示将来华夏疆土分割为四,将“东南王”傀儡政权许以霍仲亨。   霍仲亨拂袖送客,长谷川心犹不甘,终于挑开天窗,一句“敢问督军志在何方”,俨然抛出任君开价的姿态。   他却仅以四个字回敬——志在家国。   那是念卿永不能忘怀的一刻。半世戎马的将军,于书斋之中、红袖之侧,俯仰豪情,尽付朗朗一笑。   霍仲亨拒绝了东南王的诱饵,佟岑勋却未能抵挡华北王的诱惑。大批自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新派军官纷纷投效佟岑勋,以日式作风治军,连同军需配备一律向日本看齐,不惜筹措巨款购买日本军火。日本人对佟岑勋也十分亲善友好,不仅有军火直供,更派出军事顾问团,为佟系训练新军。   在日本人的扶持下,佟岑勋迅速壮大,接连并吞了周边几股小军阀,两三年间崛起于北方。远可与霍仲亨南北对峙,近可与内阁一争短长。然而佟岑勋也非草莽武夫,胸中自有一盘局。他与日本人交相利用,羽翼渐丰,暗中蓄养实力,几番抗拒日本染指北方煤铁矿业。   回想在徐宅与四少的那一番话,前因昭昭,竟是念卿早已知道却未曾深想的。   他说:“我想做的事,牵涉极大,首当其冲便是煤铁命脉。”   他说:“佟公眼界不同常人。”   他说:“若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工业军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御强敌?”   顷刻间,心中已转过千百念头。   晋铭,他早就知道佟岑勋要与日本人翻脸。   没了日本人的军火援助,无异于拔掉了老虎嘴里的牙。因此他压低价格从德国采购军火,不远千里运送北上,又费尽心力筹建军工厂……那一批军火在海上出事,想必他与佟帅都已觉察到,日本人耐不住性子,动手只在迟早。   兵逼内阁,提早向傅系发难,抢夺北平控制权,只怕也是佟岑勋被迫的不得已之举。   薛晋铭在徐宅已被监视,且不论是否徐季麟所为,佟系之中显然已有内鬼,且是位高权重的人物。否则以晋铭素来的警惕,断不会被寻常人觑得空子。   此时北平局势不堪设想,佟岑勋被自己人背后捅了刀子,仓促退走东北,晋铭又该如何自保?如此俊彦人物,竟是时运不济处处碰壁,一腔壮志难酬。   侍从看夫人蹙眉沉吟,也不敢出声惊扰,这时却听有人怯怯说了声:“粥好了。”   灶房门口,长辫垂肩的四莲捧一碗热腾腾的粳米粥,清香扑鼻。    第十三记 思惘然·惊变乱(1) 温热薄粥喂到唇边,谷物的香气令黑暗中生出笃实温暖。   侧坐垂首的少女舀一勺粥,轻轻撮唇吹凉,蓬松的鬓发也随之扬起几丝。   霍子谦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光景。   “你是谁?”他沙哑开口,惊得少女惊惶抬眼,却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想起梦里那温暖的手和母亲般恬柔语声,脱口便问,“方才也是你吗?”   少女垂下睫毛,被他灼灼目光迫得低下头去。   霍子谦微微趋身想看清楚她面目,是否真是梦中之人。这举动却令她羞红了脸,深深垂下目光,手上不留神倾覆了粥碗,陶碗落地跌破,发出脆响。   屋外正与侍从商议的念卿听见动静,掀帘而入,子谦瞧见她,神情一滞。   四莲站起身,慌乱道:“他,他醒了!”   见子谦气色好转,念卿心里一宽,不禁露出笑容,忙吩咐四莲再盛一碗来,说着自己俯身去收拾地上摔破的碗。她虽穿了粗布棉袍,弯身时仍显出清瘦身形,腰肢盈盈欲折。窗纸透进些许微光,子谦低了头,只愿周遭再昏暗些才好,才遮得住心上眉间的神慌。   环顾四下,像是北方人家常见的土炕,环境十分陌生,子谦诧异问:“这是什么地方?”   念卿拢一拢鬓发,“医院里人多眼杂,今晚且在这户人家避一避,天亮我们便出城。”她不愿让子谦无谓担心,子谦却听出她言下有所隐瞒,忧切之下,执拗地追问来龙去脉。   眼下险恶境况却是一言难尽,念卿叹口气,将前情后果择要道来,告知许铮与蕙殊被捕的原委,仍隐瞒了她心中对局势的猜测,没有说出最坏的可能。子谦听得专注,脸色变幻,良久却将头低了,再不说一句话。   “子谦?”念卿觉出子谦神色有异,他默然侧过脸,在她关切注视下更觉难堪。   往日里,自命顶天立地好男儿,却糊里糊涂成了他人棋子,闯下祸事连累父亲,连继母也一并牵累,如何能不懊恨?堂堂七尺之躯,却要继母以弱质之身庇护!   愧疚如蚁啮心,自惭到极处,只恨世间多出自己一个累赘。子谦咬着牙,无地自容。   面前递来一盏微温茶水。   念卿将茶杯放进子谦手心,他不得不接过,低头啜了一口,未及咽下,她已伸手覆上他额头。   “别胡思乱想了,你身子快些好起来,才是眼下最要紧的。”念卿试了试他额头热度,似有好转。子谦的脸却红得厉害,直待她掌心移开,才缓缓将含在口中的茶水咽下。   四莲重又盛了粥来,念卿亲手接过,拿勺子舀了喂到子谦唇边。   子谦接也不是避也不是,耳后窘迫发烫。   念卿一怔,旋即失笑,“喂惯了霖霖,竟也将你当做小孩子……来,你可以自己吃的。”   这一笑令子谦更是尴尬,忙接过粥碗,埋头一勺勺往嘴里吞。   看他吃个不停口的模样,念卿笑问:“好吃吗?”   可这窘况下哪里吃得出味道,子谦只胡乱点头。   “要多谢四莲姑娘,她忙了半夜呢。”念卿朝四莲一笑,却只字不提这粥是自己亲手煮的。   四莲越发羞怯,却听到炕上的男子低声说“多谢”。他语声沙哑,低低的,格外好听。   四莲悄然抬眼看去,此时过了五更,透白天光从窗纸照进来,照见半倚炕上的苍白少年和侧坐在旁的女子。原来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仿佛戏文里走出来的才子佳人。   那美貌女子转眸看过来,“家里可有马车?”   四莲点头,“有。”   “有篷吗?”   “有乌毡篷,就是有点儿破。”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十三记 思惘然·惊变乱(2) “你会赶车吗?”   “会。”   念卿点点头,示意她到跟前来,“天一亮你就驾车送我们出城,只当送一趟豆腐。等我们到了城外,留下的人自会放了你父母,再出城与我们会合,到时你便可安心回家。”四莲手上一冷,被她冰凉的手捉起,掌心被放入更凉更硬的物件。   迎上亮光一看,竟是一个宝光流转的莲瓣白玉耳坠子,任是谁也瞧得出价值不菲。   “我身上没带别的财物,这个就做车资和茶水钱了。”念卿朝她微微一笑,目光里有着不容回绝的强硬。四莲仿佛被掌心这一个小小的玉石坠子烫到,手上微颤,良久才哑声道:“只要你们别为难我爹娘,我做什么都成。”   “我保证你爹娘平安无恙。”念卿庄重颔首。   门边有侍从身影一动,低低叫了声“夫人”,似有事相告。   念卿在她手背轻拍了拍,起身出去,单留下四莲和子谦二人。   默然片刻,四莲咬唇,鼓起勇气问子谦:“你们是什么人?”   子谦略怔,却没有开口。   四莲两手不安地绞着,低头颤声问:“您和太太出了城还会放我回来吗?”   这一句话却令子谦脸色骤变,阵阵青白。   “她是我父亲的妻子。”子谦冷漠语声惊得四莲错愕抬头。   天光渐亮,照得他脸色越发苍白,清俊眉目犹显憔悴,唇上一抹笑意微弱。   “她是我父亲的妻子。”子谦重复,在“父亲”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也不知是不是说给她听。   乌毡车篷放下来,前后层层摞上豆腐格子,剩下狭小空间只容得两个人。   旧辕辙套一匹瘦马,四莲亲自坐在前面赶车。   除留下两人看守,其余侍从纷纷更易服色,或扮商贩,或扮力伕,前后混杂在清早出城的人群里,随着夏家马车向晏城南门而去。   晏城虽是小地方,南北行商私贩却常在此处歇脚,尤以贩运私盐私烟的马队为多。城门的缉查军警收了盐商行会的好处,也不过做做样子,向来盘查松散。平头小民搜刮不出油水,更不会多费唇舌。念卿与子谦藏身在马车里,赶车的四莲又是本城人,理当不会引来军警注意。   出来时天色还昏黑,到城门口已大亮。   市井人声渐渐喧杂起来,南北各路口音夹杂着军警的高声吆喝,与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在车毡外此起彼伏。念卿蜷起膝盖,靠在车壁上凝神辨听这些声音,留意路人交谈间提到的城中变故。   良久,什么也没听到,只有高低起伏的市井声。听在耳中,竟生出久违的恍惚之感。   从前与念乔寄居的里巷,也是这般烟火喧杂,那曾是她们相依为命的时光。子谦的怨恨似已不再,可是念乔呢,何时才能彼此原谅?   心绪茫然间,念卿抬眸,却对上子谦郁郁眼神。   子谦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四目相对之下,他并没有回避。   “我曾做错一件事。”他语声很低。   念卿无声地挑了挑眉。   子谦垂下目光,“逼你向我母亲下跪,是我当初太过气盛。”   马车摇晃前行,木轱辘吱呀有声,毡篷隔开外间喧杂,二人之间静默无声。   无声,胜似万千怨憎。   子谦宁愿她斥骂,将昔年委屈伤心尽数报复。   “你没做错。”念卿却淡淡开口,神色平静出乎他意料。   “我跪她,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父亲。”她看着他眼睛,缓缓道,“我尊重她的遗愿,尊重她至死维护的骄傲。身为人子,你遵从她的心意,并没做错。”   子谦呆看念卿。   刹那间迷惘,不愿相信她的话,不愿正视她眼底的坦然。 第十三记 思惘然·惊变乱(3) 昔年恩怨如此平淡道来,仿佛她早已不再介怀,那无足轻重的往事,只是他一个人的耿耿于怀……离家这三年,原来只是孩子同大人的怄气,自己同自己角力。   笑可笑,错已错,悔何悔。竟然到此刻,才真真翻然省悟,真真悔不当初。   马车在等候出城盘查的人群中缓慢前行,外边瓮瓮人声里偶尔夹杂老马甩响鼻的声音。   “仲亨恐怕已得到假消息,我们得快些离开此地,好让他安心。”念卿只装没看到子谦震动神情,不着痕迹带过了话头。蓦然马车一晃,外边惊叫叱喝声随之起伏。   车壁传来嗒嗒轻响,是侍从约定示警的暗号。   念卿起身从车毡缝隙望出去,混在人群中的侍从已朝马车靠拢,各自神*备,将手移向腰间,随时准备拔出臃肿棉衣底下暗藏的枪。   斜前方一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吆喝着驱赶路人,从城墙根下小跑步而来。拥挤在城门口的人众见惯兵乱,也不散开,麻木地推搡成一团,只有被惊扰的骡马长嘶短咴,扬蹄带起阵阵沙土。   “关闭城门!关闭城门!”士兵高声呼喝,在城门口端枪排成人墙,强行将等候在前面的人群挡开,荷枪驱赶强行推搡的人。   只听四下哗然,急于出城的人众纷纷叫骂,非但不退避更朝门口一窝蜂挤去。有人高嚷“凭什么不让出城”、“大白天关什么城门”……话音未落,即被士兵用枪托砸倒在地。周遭惊叫四起,城门口顿时乱成一锅粥。   守门军警手忙脚乱挡住潮水般涌来的人群,轧轧推动老旧的城门。   侍从当先笼住马缰,不动声色盯住四莲,防她突然生事。念卿与子谦迅速交换眼色,示意侍从们见机行事,不可轻举妄动。   手无寸铁的平民纵然怨愤冲天也不敢与军警硬碰,围堵在前方的人群渐渐退后,稍有反抗即遭驱赶殴打。眼看城门轧轧合上,强行闯关只能是自投罗网……念卿咬了咬唇,与子谦目光交错,想说退走却又难以甘心,分明城门就在眼前,相距不过十余步。   出了这门,一路南去,便是仲亨所在的地方。此时,他正心忧着念卿的处境,如同她心忧他的进退。   “夫人,请以安危为重。”子谦蓦然开口,深深凝望她,年轻柔和的脸庞透出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镇定,依稀有几分仲亨的影子。   这低低一语听在耳中,令念卿心头回暖。不错,总要留得后路,以安危为重。   念卿当机立断,示意侍从挟四莲调转马车,混在人潮里趁乱退走。   马车刚刚转上回城方向,却听后边一声吆喝:“哎,站住——”   一个军官装束的男人拨开人群,大步朝这马车而来。   车内念卿变了脸色,甫一动身,已被子谦挡住。他动作比她更快,毫不迟疑将她护在身侧。   “别怕!”子谦臂膀用力将她护得严严实实,苍白脸庞因紧张而升起血色。   外面柔顺语声适时响起,却是四莲。但听她甜甜怯怯唤一声:“田长官。”   “跑什么跑,见着你田大哥也不打声招呼!大老早的跑这儿来干什么?这谁呀,打哪来的?”那军官语声粗豪,透着轻薄劲儿,盘问起四莲身边的侍从却是一派凶煞。   侍从戴了旧棉帽,做乡下人打扮,只是耸肩低头,做出卑微样子。   四莲缄默,身后一道车帘之隔的念卿已屏住气息,子谦与侍从皆做好动手准备。只要四莲泄漏口风,这人稍有异动,免不得要硬杀出一条血路。   “我替爹送趟豆腐,这是我家新雇的伙计,跟着去搬货的。” 第十三记 思惘然·惊变乱(4) 四莲话声落地,念卿悬紧的心也落回原处。只听那军官又问:“你爹呢?怎么自己偷懒,尽差遣你个丫头片子?”   “下雪天,爹腿脚不利索。”   “我就说嘛,家里没个男丁不行,哪儿能让姑娘家干这些事。”   四莲缄口不答。   那军官嘿嘿一笑,侧身挤上车板,与她贴肩坐在一处,“走,捎上我一道回城。”   “我,我得先送这趟出去,要不爹会骂的!田大哥,您给行个方便好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送豆腐!甭管你爹的,听大哥一句,赶紧回家呆着!”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回头打起仗来有你们哭爹喊娘的!”   “打仗?”   非但四莲一惊,念卿与子谦屏息藏身车后,也闻言失色。   那军官哎呀一声,作势要扇自己嘴巴,“瞧我这心软的,遇上你就什么话都说了!四莲,这机密大事我都跟你说了,咱这份心,天日可表吧?”   四莲慌乱避开他欲摸上腰间的手,急急问:“真要打仗吗?这怎么说打就打,还不让人出城,真打起来要咱们往哪儿逃?”   那军官重重呸了声,“你以为老子爱打仗吗?谁他妈乐意送死,谁不爱好吃好喝混着?这鬼世道是你我说打就打,说不打就不打?不怕告诉你,霍仲亨霍帅、佟岑勋佟帅,听过吗?响当当的大人物!就在今早,霍帅遇刺,人还在医院不知生死,佟帅的三个混成旅南下,先头一个营已经奔咱们来了!”   耳朵里蒙蒙的似被人塞上了棉花团,听什么都不真切……仿佛提到了仲亨,不对,一定不是仲亨,必是听错了。念卿缓缓转过脸,望着近在咫尺的子谦,却似乎看不清他的脸。眼前惊人相似的眉眼,恍惚是仲亨的样子,忽远忽近浮动。   遇刺。   念卿一颤,耳边各种声音重又清晰起来,清晰得可怕,一字字都似针刺进身子,在心口溅开血花,锐痛冲出唇间——   嘴却被掩住,被那瘦削颤抖的手紧紧掩住。   子谦发狠地收紧胳膊,将念卿圈在臂弯不能动弹,冰冷手掌掩住她的嘴。一帘之隔就是那军官与四莲,里面稍有异动便会被发现。   逼仄的马车,随车轮颠簸起伏。   那军官岔开话头不再提起打仗的事,一路只顾言语戏耍四莲,颇有垂涎之意。四莲默不作声赶车,将那军官送到南街路口,离夏家已不远,斜前方即是教会医院所在。却听四莲哎的一声,“出了什么乱子,怎么医院被封了?”   “昨夜里有要紧的犯人从医院跑了。”   “难怪不让出城,这要等到几时才开门呀?”   “真要打起仗来可不好说,要依我看,这仗八成也打不起来。”   “真的吗?”   “你想啊,霍帅这一受伤,万一有个好歹,多少人盯着他地盘呢,谁还有心思抢咱们这破地方,你说是这理不是?”   “您都说不打仗,那准没错,可要谢天谢地了!”   被四莲这一捧,那军官得意洋洋,跳下马车还不忘趁势在四莲腰间捏上一把,“回去吧,等得空了找你听戏去。”待他转身走远,四莲牵强笑容消弭无踪,侧身望一眼车帘,默默掉转马车往夏家方向去。   总算一路无事,马车径直进了夏家后院,混在路人里随行保护的侍从都松了一口气。夏家铺子今日闭门,挂起了歇业的牌子。车帘掀起,念卿当先迈下马车,却不料一步踩虚,踉跄跌跪在雪地上。   “夫人!”子谦与侧旁侍从都抢前来扶。   念卿却攀了车辕,自己站起来,膝盖微颤也不让任何人搀挽。   地上积雪盈寸,四下俱是白茫茫的,碎雪沾在她身上,容颜映了雪光,望之不忍,只恐人如薄雪,触之即化。    第十四记 蚌鹬争·父子隙(1) 夜里派出探查消息的一人也在夏家,与留守侍从会合,正担虑着夫人出城是否安全。   不多时却见马车折返,夫人与公子默然下车,随行侍从个个脸色凝重。   那三名侍从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夫人挡开旁人的搀扶,独自走向屋里。公子立在雪地里,低了头,修长身影孑然而立。   打探到消息的侍从惴惴上前,朝念卿报告,刚得到的消息,正是佟孝锡占了北平,以武力遣散议会,逮捕若干官员,率部进驻总理府;更有传言称霍督军遇刺,背后亦是日本人与佟孝锡的操纵。   听见“佟孝锡”这三个字,子谦愕然抬眉,念卿亦顿住脚步,本已惨淡的脸色更罩严霜。   “竟然是他!”   万万想不到,将佟大帅赶出北平的人,竟是他的亲生儿子佟孝锡。   佟帅膝下长子与次子早夭,三公子佟孝锡却年少有为,自东瀛留学归来,跟随佟帅戎马征战,屡建功勋。早有传言称,日本人为佟帅提供的军事援助,便是三公子从中牵线。这位少帅在佟系声望日隆,外受日本人赞赏,内受少壮将领拥戴,一度传出他将接掌佟帅半壁江山的风声。直至近年佟岑勋与日本人渐生嫌隙,亲日的佟孝锡也接连遭到弹压。   外间早有佟氏父子不和的传言,一时谣传四起,甚而有说佟帅新纳的姨太太生下幼子,夺去佟帅欢心……豪门里真真假假,总有是非不断。可谁想到,一夜间父子反目,佟三公子竟当真动手夺权。   一夜之间,北平兵变,佟孝锡逼得其父佟岑勋仓促兵败南下。此时的佟岑勋被人釜底抽薪,失去立足之地,只有从旁人手里抢夺地盘,才能东山再起。然而佟孝锡是早有准备,连晏城这弹丸之地也被他收编麾下,佟岑勋若不想父子相残,一路朝南败走,迟早要与霍仲亨正面交锋。   这两人若是恶斗起来,半个中国都将不得安宁。   可这两人若是联手,便是日本人和佟孝锡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   这步步惊心的一路,原是魑魅魍魉四伏,早已挖好的陷阱就等着她跳下去。   念卿扶了门框,一时间倦极无力,心直往下坠——仲亨,此时此刻你在面临何等境地,你是否平安?   子谦顾不得思索佟家父子恩怨,满心只剩一个念头——父亲遇刺的消息是真是假?万一父亲当真出事——这念头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一动便足以将他劈得魂飞魄散!那个不可一世,以为自己只手遮天,总想主宰他人命运的人,怎么能这样就倒下?   “不可能!”子谦冲口而出,“那一定是假消息,他没这么容易被人算计,没人能是他的对手!”他大步来到念卿面前,脸颊因愤怒而涨红,肋下伤处被牵动,也忘了痛楚。   第一次听子谦以如此坚定语气提及他父亲,念卿抬眸,在他眼里看到的是全无掩饰的狂热崇拜。纵有疏离,也改变不了血浓于水,他心中的父亲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念卿倚门看他,泪模糊了眼,看不清他年轻鲜朗的眉眼,但那坚毅目光定是与仲亨一样。她笑里带泪,“没错,那是骗人的,那样拙劣的谎话只有心藏鬼祟之人才会相信。”   刺杀了霍仲亨,让佟岑勋抢去地盘一家独大,这不是日本人所乐见的结果,他们绝没有行刺的理由。北平兵变,佟帅南下,仲亨岂能不知这背后险恶陷阱?被逼到这关口上,佟帅就如一条燃烧的火舌,仲亨身后却是弹药库的所在。一旦点燃,炸毁的不只是两个军阀,那后果将不堪想象。 第十四记 蚌鹬争·父子隙(2) 可突然间横生枝节,霍仲亨遇刺受伤,一个乱子打破了日本人部下的瞒天杀局。如此一来,谁也猜不到他究竟要做什么,就算谁都不信,明知遇刺只是一幕烟幕弹……那么,这烟幕弹是给谁看的?他又是否确信妻儿果真落在佟孝锡手里?   只有猎物,才会朝着陷阱一步步走进去。而霍仲亨不是,他一向是最好的猎人。他们将霍仲亨当做一只被瞄准的野兽,只待扣动扳机。他却突然消失在视野里,不声不响,无形无迹。   “佟孝锡现在定是慌了,因而不顾一切封锁铁路抓捕我们。”子谦一面笑一面咬牙忍着。   四莲帮着念卿,正给子谦伤口换药,将绷带拆下重新包扎。还没长好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硬是一声不哼,仰着脖子故作谈笑风生。   这倔强德行和某人一模一样,念卿啼笑皆非瞧着他,想着仲亨年轻时候的样子,只怕如出一辙。心中不觉柔软,颊上浮起嫣然。子谦忘了下半句要说什么,呆看她,忽觉伤处一紧。   “喂,你!”   四莲猝不及防被他抓住手腕,只听子谦嚷:“绑这么紧,这丫头想勒死我!”   “不是,我……”四莲傻了眼,霎时间面红耳赤,不知如何辩解。念卿也被子谦突转恼怒的样子吓了一跳,却听他哼声一笑,“轻点好吗?我又不是粽子!”   念卿忍俊不禁,四莲僵了一刻也扑哧笑出声来,趁机从他掌心挣脱。   藏匿在夏家已是第五天了,有四莲里外照应,比预想中安全了许多。   马车上那军官一番话已令四莲猜出几分内情,当时本有机会呼救的四莲,却以沉默保护了车中的念卿和子谦。既已同舟共济,念卿索性向她表明了身份。   夏家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平日里受惯兵痞恶吏的欺压,第一次见到这等大人物,却丝毫没有凌人之势。霍夫人雍容沉静,待人温和,早令四莲心生好感;伤病在身的霍公子,更激起少女悯柔之心。   一连五日的*,令城中人心惶惶,要打仗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不能出城避祸的老百姓只好屯粮抢米,藏起家中细软财物,终日提心吊胆,不知哪一天就大祸临头……谁也没有闲心管他人闲事,夏家豆腐铺子突然歇业,终日门窗紧闭,看在街坊眼中也只当是避祸去了。   念卿与子谦从医院逃走,引来一番搜捕,所幸只被当做霍夫人的随从,并未引起重视,军警找了两日不见踪迹也就不了了之。蕙殊和许铮被当做替身捕去,真正的霍夫人和霍公子就藏匿在他们眼皮底下,却没人注意到这毫不起眼的民宅。   只有那姓田的军官偶尔上门滋扰四莲,引得一番虚惊。   四莲颇为机灵,假称家中来了远房表哥和表嫂,表哥正在病中,不便有客打扰……起初那军官执意要进去查看,侍从藏在门后随时准备动手。念卿隔着门帘,和他打了半个照面,佯装咳嗽得厉害,拿帕子掩着嘴说:“我男人怕是得了痨病。”   这句话令那人跨进门槛的一条腿,顿时收了回去。   念卿在门帘后面装咳,咳得撕心裂肺。那人再也没有迟疑,避走犹恐不及。   子谦在炕上蒙着头笑得直抖,见念卿一额冷汗地进来,故意学肺痨咳嗽,气得念卿扬手便要打他。虽是落难狼狈、担惊受怕的日子,倒生出患难与共的情分,令念卿与子谦平添默契。隔在两人间的尴尬往事,像是暂时淡去。   外间战事一触即发,城中军警日夜*,逃出城去的希望一日比一日渺茫。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十四记 蚌鹬争·父子隙(3) 除了等待转机与救援,再也无计可施。   大雪初霁,天色放晴,屋檐下冰凌融化,雪水溅落窗台。   寒冬天气呵气成霜,不觉已是第六天了。仍然没有转机,只有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佟孝锡在北平宣布自己就任陆军总司令,同时以总理府的名义任命其父佟岑勋为西北路巡阅使,调遣佟帅旧部驻防西北。这算是彻底截断了佟帅的后路,将他留在老巢的兵马也抽走了。   霍仲亨传出遇刺消息后,再无动静,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城中戒备森严,念卿再不敢派侍从外出打探消息,唯一的消息来源便是四莲。借着每日巡逻的机会,四莲设法找姓田的军官套取口风。   姓田的虽是个下级军官,消息却灵通,北平专使昨夜抵达的消息第一时间由他传出。   这是最坏的变故,不用说,定是来押送“霍夫人”去北平的。   日本人和佟孝锡不会放心将如此重要的人质留在这鞭长莫及的小城,必要牢牢控制在手中,才可制掣霍仲亨。小城官吏没见过霍夫人真容,蕙殊与许铮暂且还能冒充,却未必瞒得过专使,即便暂时瞒过,到了北平也必被揭穿。   要阻止他们将人带走,仅凭这几个侍从是绝无可能。若等蕙殊他们被押回北平,只怕羊入虎口,救援更难。   仲亨的救援迟迟不来,等待,如此艰难。   当年那一场豪赌,念卿不知胜算几何,以必输之心赌上身家性命。如今却不同了,再不敢想万分之一输的可能,再没有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仲亨有家国,而她有仲亨、有霖霖、有太多眷恋与守护,从此再不能输。   四莲一早出去找姓田的打探消息还未回来,只怕带回来的是更坏的音讯。   若不出意外,北平专使今天就要将蕙殊和许铮带走。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   子谦忍无可忍,将挡在跟前的侍从一把推开,大步朝门口走去。   两个侍从慌了,左右拦住他,子谦大怒挣扎,全不顾自己伤口刚刚长好。念卿立在檐下,不着急也不动怒,看着他对侍从大发脾气,只淡淡问了一声:“你是去救人,还是去送死?”   子谦回头望见她一脸倦色,并未呵斥责难,那目光却令他感到十足狼狈。“总不能就让他们两个代替你我去送死,我宁肯自己去北平,也不想天天躲在屋里!”子谦急怒之下大声道,“他当他的缩头乌龟,我霍子谦不干这孬种的事!”   “你说谁是缩头乌龟?”念卿语声蓦地拔高,犀利目光直迫上来。   气头上的话,想要收回也来不及了,子谦梗着脖子,只一声不吭。   念卿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眼睛,“你敢再说这种话,立刻给我滚!”   她竟叫他滚。   子谦瞪住她,羞怒得忘了该如何反驳,舌尖像打了结,“我,我说错了什么!霍仲亨那么神通广大,为什么拖到现在也不管我们死活?他难道不是只顾自己……他什么时候管过妻儿,管过别人死活?我们像傻子一样天天等在这儿,他呢,他在干什么?我娘病得要死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我等他回来料理丧事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你以为他是什么情深义重之人……”   他再说不下去,因为念卿浑身颤抖,脸色比雪地更白得吓人。   她张着嘴,没有一个字可说,所有的话都像冰一样被冻住。   能说什么?难道告诉他,他母亲病得快死的时候,他父亲也被政敌陷害,成了众矢之的,任漫天污水泼来,被人指着脊骨唾骂,却只能忍辱负重,与她演一出将计就计的美人计,造一幕沉溺温柔乡的假象,韬光养晦以图反击?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十四记 蚌鹬争·父子隙(4) 能忍人所不能忍,不到万全时机绝不动手,一旦动手则无侥幸可言,这便是霍仲亨行事之风。只有她懂得,也只有她相信,万般绝望境地也不可动摇这信任。   可是如何告诉子谦,如何能让他信,能让他懂?   “你若不是霍仲亨的儿子——”念卿望定子谦,深深叹一口气,正欲开口之际,忽听侍从低呼一声:“夫人,你听!”   轧轧,沙沙。   有车轮碾过地面,汽车快速驶近,和许多人齐步奔跑的声音。   就在门外,从巷子的另一头朝夏家这里逼近。   一声尖厉警哨蓦地划破寒冷清晨,随即起伏警哨声从巷子两边乃至院后响起,四下里一声声催命般包抄过来。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守卫在外的侍从甚至来不及示警,刹车声已在门外响起。   子谦脸色剧变,将念卿往身后一推,朝侍从道:“带夫人走,快走!”   前门处脚步声逼近,院门被哐哐捶得山响。   有人高嚷:“开门!搜查逃犯!”   侍从将前门死死抵住,然而后院门上也传来梆梆之声,外面的人已开始用枪托砸门。   前后退路都已堵死,子谦一咬牙,夺枪在手,“我们分两头冲出去将人引开,你趁乱混在百姓里,先藏起来……”   “没用了,他们是有备而来。”念卿截断他话语,“只剩这几个人,走不了了。”   子谦望着念卿冷静得异样的面容,心陡然沉了下去。   撞门声一下下传来,门后的侍从已快要顶不住了,薄薄一扇门板,被撞得就要裂散开来。   念卿冰凉的手覆上他手背,握住他手中的枪,“别莽撞,子谦,把枪给我。”她平静目光迫着子谦,手上一点点用力,从他手里抽出枪,“我不要你拼命,只要留得青山在,总有转机……你父亲一定会来救我们,你要相信他。”   念卿转身看向门后惊恐的四莲,缓声道:“夏姑娘,我们走后,请设法把消息传扬出去,城中越多人知道越好,你就告诉他们,说霍沈念卿死了。”   四莲一个激灵,“夫人你……”   侍从与子谦却已然明白她的用意。   这风声一旦在城中传开,一传十,十传百,迟早传入军队,传出城外。霍夫人死在晏城的消息传出,佟孝锡手中人质必被怀疑是假冒。   子谦震动,想不到她烈性至此,宁肯让父亲以为她已死了,也不愿他因此受人挟制。   念卿走到子谦身边,同他一起面向门口,“放他们进来。”   訇然声里,院门被推倒。端枪的警察率先冲了进来,外面赫然是严阵以待的士兵,将这平民宅子团团围住。   当先一个胖子穿着警察局局长服色,大步跨进院来,身后跟着个戎装军官,帽檐压低在浓眉上,满脸的络腮胡子,负手往门口一站。警察局局长欠身问:“专员,您要的是这几个人吗?”   那军官冷冷抬眼,扬起马鞭朝念卿一指,“不错,把这几个要犯统统带走!”    第十五记 儿女痴·英雄意(1) 军警护送专员座车一路驶往站台,除了警察局局长,并无别的官员前来送行。   警察局局长亲自将几名要犯押到,送专员登上列车,眼看列车徐徐驶出,总算长吁一口气。   这天大的麻烦终于脱手,晏城又能太平些日子了。   子谦与念卿被一前一后押进车厢。   警卫执枪守在门外,络腮胡的专员负手踱了进来。他一步步走到念卿跟前,压低的帽檐下,目光灼人欲窒。   念卿屏住了呼吸,也定定地看着他,发髻在押解途中狼狈散开,发丝凌乱拂在脸侧。他伸手替她掠起鬓发,指尖从她耳畔拂过。   “混账!”子谦勃然大怒,猛然挥拳朝络腮胡专员脸上揍去。   这一拳来得猝不及防,专员侧身闪避,却被子谦反肘击向颈侧。只听念卿一声惊呼,子谦乘势逼上,回环连踢,脚下横扫。   “好身手!”专员喝一声彩,侧身沉肩,以肩头硬挨了凶狠一击,却反手扣住子谦胳膊,一个利落的侧抛摔将子谦抛向身后!   “住手!”念卿的惊呼声里,子谦踉跄撞上车厢,将壁灯撞得哐啷跌落。   络腮胡专员立即收手,俯身去扶他。子谦捂了肋下伤口,一声冷哼,猛然回身反踢,长腿回袭向对方头部。他身手彪悍,训练有素,这一脚的力道逼得那专员连退三步,错步站稳,仓促间一记手刀横斩,将子谦迫退。   这专员竟是精擅格斗的柔道高手。   子谦伤口牵动,一时气促,却见眼前有轻飘飘东西落下——大把的络腮胡子竟被拳风带落。“将门虎子,名不虚传。”专员朗声大笑,顺手将上唇胡子也揭去,露出英俊倜傥真容。   虽已猜出是他,乍见之下,念卿仍心旌震动。再没有比绝处逢生、重遇故人的欣喜更可喜了。她怔怔看他,目光迷离复杂,“真的是你。”   “是我。”他微笑着摘下军帽,踏前一步,执起她的手,仿佛搭救公主的翩翩骑士,作势就要吻上她手背。念卿却抽出手,轻斥道:“晋铭!”   薛晋铭放开了她的手,莞尔一笑,仿佛只是个促狭玩笑。她却觉察他握住她手的刹那,五指紧扣,掌心汗出。   子谦立在一旁早已看呆,见这北平专员与继母意态亲近,当着他的面作出轻薄之举,顿时愤然喝问:“你是什么人?”   薛晋铭回头笑看他,“我是好人。”   不待念卿开口,他将手中军帽抛向子谦,笑道:“胡子是假,行头是假,我这专员自然也是假的。如果不出意料,真专员今日中午抵达晏城,我这出戏就算唱完了。”   薛晋铭话音未落,身后脚步声匆匆传来,伴着一个脆生生声音,“夫人,可算救回你了!”   裹着厚长呢大衣的蕙殊一头闯进来,却被垂及地面的大衣绊得一个踉跄,险些撞在薛晋铭身上。薛晋铭伸手挽住她,“慌什么呢,小七!”   已是严寒天气,行李又遗落在专列上,只得胡乱披了四少的一件大衣,衣摆都快要扫到地面。蕙殊自己模样狼狈,见了面前一身民妇打扮,形容憔悴不堪的念卿,心头更是一酸。转头看霍公子,也比初见他时更加消瘦阴郁。   “蕙殊!”念卿见到她,歉然动容,朝她低下头,“多谢你……”   这郑重姿态反令蕙殊红了脸,忙伸手扶住念卿,“夫人客气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   “怎么没人谢我?”薛晋铭在旁闲闲插话,噙一丝玩味笑意。   这神情看在子谦眼里,更添孟浪轻浮,毫不客气便是一声冷哼。   念卿回望薛晋铭,也将子谦阴沉脸色看在眼里,脸上初绽的笑容为之凝结。尴尬的僵持只是一刹,念卿轻轻开口:“许铮呢?” 第十五记 儿女痴·英雄意(2) 蕙殊抢在薛晋铭之前脱口回答:“他赶去督军那里了!”   念卿一惊,“仲亨,他在哪里?”   薛晋铭沉吟看她,目光扫向车窗外,却是答非所问:“真的专使一到,就会发现我是假冒的,到时北平必定会四处通缉我们。这条路不太平,我们到下一站就改道走水路。”   子谦冷不丁插进话来,声色冷冽,“我父亲在哪里,是谁派你来的?”   念卿抬眸,与薛晋铭目光相触。他沉默,眼神小心翼翼,唯恐损坏了最珍贵的瓷器。   “他在哪里?”念卿屏住呼吸,语声低细得仿若游丝。   他望着她,轻声道:“督军在医院。”   遇刺消息是假,受伤是真。早在沈念卿动身前往北平之前,他已受伤。   东南三镇叛乱,几股大小军阀展开混战,战事蔓延甚广。南方政府调动军队*不力,各路将领自起内讧,局势越来越失控。南方政府被迫向霍仲亨求援,请他调兵堵截叛军。   这一战,却比预料中艰难。   东南水患灾荒不断,匪乱四起,地方军政早已失控。叛乱军阀凭借地利之便,将政府军队打得晕头转向。那些烟兵匪将虽没有经受正规军的作战训练,却素来好勇斗狠,剽悍起来超乎常人。霍仲亨的部队被拖入胶着战局,初时交战,孤军深入敌境,竟连吃败仗,双方都死伤惨重。   霍仲亨连下四道电令,又督促政府军支援,然而援军赶来途中遇袭,军械弹药被炸,困在半途束手无策。霍仲亨一怒之下亲自赶赴前线,鏖战半月,将叛军逼得节节败退。   眼看胜局将定,敌方只剩苟延残喘之力,霍仲亨却在攻下叛军给养重镇之后,停止了追剿。外间揣测纷纭,有说他是故意留下小股叛军制掣南方,有说他接受叛乱军阀条件,收受重金,放了叛军一条生路,也有说他趁北方时局动荡,有意北上争雄。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叛军为了守住最后的给养重地,调集兵力殊死反扑,凭借居高临下山势,压制了一次次进攻。至夜久攻不下,士兵伤亡惨重。至战况最激烈时,霍仲亨亲临战场,身先士卒,指挥冲锋队士兵以血肉为盾墙,悍然推进。先锋队士兵奋不畏死,士气高涨,终于攻下城门,将叛军最后的巢穴摧毁。   战场上枪炮不长眼,一枚榴霰弹落在阵前,炮弹碎片击入霍仲亨右胸。   这消息被严密封锁,一旦传出,只怕牵动各方,引发新的动荡。   也就在此时,一纸密电从北平发出——子谦落在傅家手里,佟傅之战一触即发,傅总理以联姻为名,邀请霍仲亨北上会谈。   各方眼光都落在霍仲亨身上,谁能想到,叱咤风云的大督军此时却在一间小小医院秘密接受手术。他将这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悄然完成手术,悄然养伤,除了亲信将领与侍从,连其余部属也不知道,更遑论远在千里之外的念卿与许铮。   身在家中的念卿,意外接到仲亨的紧急电报,让她以霍夫人的身份前往北平,与傅家周旋,设法救回子谦。这不是他第一次让她参与政治,却是第一次让她独立面对重大危局。   那时只知仲亨在前线分身乏术,却未曾想到事态已这样危急。   迎着薛晋铭的目光,念卿骤然沉默,转身朝向车窗,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唯有微颤的肩头,泄露了她的酸楚脆弱。   霍仲亨是念卿眼中无坚不摧的英雄,任何时候,都如山岳在前,守护他一心所系的家国,守护她头顶一方晴空……可这一次,他竟不懂得好好守护自己。受了那样的伤,仍以沉默继续守护,守护大局,也守护她的安宁泰然。 第十五记 儿女痴·英雄意(3) “督军伤势稳定,应会很快复原。”   薛晋铭凝望念卿背影,下意识抬手想要抚上她肩头。   隔了万千距离,却似永远也触不到她,抬起的手终究只得缓缓垂下。   子谦却抢上一步,愤然推开薛晋铭,劈面喝问:“谁告诉你的消息,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质问的是薛晋铭,目光却狠狠投向一旁的念卿。   念卿不语,恍惚看着他俩。   薛晋铭同样望着她,语声微哑:“我已见过督军。”   子谦神色震动,“什么时候?”   “三天前,”薛晋铭答得坦然,“与佟帅一起。”   “你是佟岑勋的人?”子谦惊疑不定,“这不可能,佟岑勋还在南下途中,不可能与父亲……”他语声蓦然顿住,转头看念卿。   局外局,谜中谜,即便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也难分真假虚实。   子谦目光缓缓扫过薛晋铭英俊面容,耳边响起她方才唤他的名字。那段捕风捉影的*往事,传得人尽皆知,连他也依稀记得一个名字——薛四公子。   “子谦,不要无礼,”沉默良久的念卿终于开口,“四少是我的朋友。”   念卿神色疲惫到极点,往日夺人心魄的神采荡然无存,在一身民妇的打扮下,像失去光泽的珍珠。纵是如此,她低弱语声仍有不可抗拒之力,令子谦缓缓放开了薛晋铭,一言不发退开。   念卿看着四少,唇间轻轻吐出一句:“多谢。”   这样的疏离,连蕙殊听了也觉黯然。   原本劫后重逢,蕙殊满心的欣喜却被霍子谦的敌意冻结,连霍夫人的神色也似拒人千里之外。却见四少整了整衣领,若无其事笑道:“我的差事就是接出二位,将你们平安送到霍帅手上。至于这份人情,往后佟帅自会找他讨还。”   他笑得轻松,将涉险救人说成一份轻描淡写的差事,将这情分与她的谢意一并推得远远的。   念卿侧过脸不看他,望着车窗外飞掠景物,“仲亨和佟岑勋当真会面了?”   薛晋铭笑意敛去,转回郑重神色,“是的,出兵南下只是障眼法,佟帅早已秘密起程,赶来与霍帅会面。我本不知道你们困在晏城,是梦蝶传来消息,通知我北平已派人前来。她一手伪造专使印信,将专使动身时间拖延了半日,才让我有机可乘。”   “专使是徐季麟?”念卿蓦地开口。   “是他。”薛晋铭垂下目光,唇角有一丝笑,却笑得寂寥。   这答案虽不意外,从他口中亲自得到证实,仍令念卿神色一黯。   众叛亲离滋味薛晋铭已早早地尝过,如今仅剩二三好友,原以为徐季麟是可信之人,又有表姻之亲,可再一次背弃他的仍是身边亲友。   上一次是李孟元,这一次是徐季麟。念卿一时无言,望着他,目光莹然。   薛晋铭却满不在乎笑笑,“政见不同罢了,男人嘛,割席断义也不算坏事。”   割席断义是光明正大的绝交,可徐季麟骗取他信任,设下耳目监视,怎能不算坏事?他明知道是宵小之行,仍不愿对故友恶言相向。有嫌隙处,方见君子。   念卿垂下目光,只恐在他面前流露半分不忍。   然而薛晋铭早已看见,看见她眼里的恻隐,以及深敛的忧切,竟是为他而生。   “季麟他……也有不得已,他也同样受着监视。”薛晋铭沉默一刹,低声说,“真正想杀我的,是佟孝锡。”   念卿一惊,从不知他与佟孝锡也有往来。   薛晋铭却似不想多说此事,淡淡转了话锋,“眼下兵分两头,我来晏城接出你们,督军与佟帅已在秘密调遣兵力,一面牵制佟孝锡,一面合围北平。”   他说得简洁,可这一起一落,一分一合,牵动的何止万千!   一山难容二虎,何况是霍仲亨与佟岑勋这两个同样以强硬闻名的军阀。这二人早年结下宿怨,曾经为地盘争斗不休,最后一南一北各不相见,所持政见更截然相反。   佟岑勋向来主张武力统一,不断吞并地盘;霍仲亨则反对内战,一直敦促南北和谈。佟岑勋公开讥笑霍仲亨英雄气短,当年在报纸上攻讦他迎娶名伶,最响亮的便是佟岑勋的声音;霍仲亨则回斥其穷兵黩武,匪性难改,截断佟岑勋从南方贩运烟土的路子,令他蚀了一笔巨财。   这两人迟早有一场恶斗,几乎是所有人认定的事,连佟岑勋也亲口说:“霍仲亨的伪和平容不下我的真统一。”   曾有报纸调侃说,纵使有朝一日南北统一,佟霍二人也难化干戈为玉帛。   谁料到跋扈一时的佟帅,竟会栽在自己儿子手里。这关口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偏偏发生了。   “这是仲亨的主意罢。”念卿轻吁一口气,露出淡淡笑容,疲惫容颜重又有了光彩。   无须他回答印证,这等胸襟,只会是霍仲亨——是她所选择的那个男人,她心中独一无二的英雄。这等璀璨眸光,只有在提及霍仲亨的时候,方闪动在她眼里。   或许永远不会属于旁人。   薛晋铭看着念卿,平静地答:“是。”   当日兵变来得仓促,佟岑勋觉察异状已来不及部署。仓促之下,薛晋铭随佟部撤离北平,又受傅系与佟孝锡两头夹击,援兵被阻截在路上。   被儿子从背后刺伤一刀,令佟岑勋气得旧病复发,半生跋扈,终究也已是英雄近暮。   佟帅只当大势已去,万万没想这时候接到霍仲亨密电。以当时腹背受敌之境,假如霍仲亨伺机发难,他是绝无生机的。   念卿淡淡笑,“就算仲亨要乘人之危,也不会平白便宜了佟孝锡与日本人。”   薛晋铭也笑,“有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   这句话,何其熟悉。刹那间惊觉时光流转,世事重叠,却早已物是人非。   两人四目相对,都沉默下去,忘了要说什么,也早忘了如何说。   良久,子谦的声音打破沉默,“佟岑勋性格多疑,他就这么容易信任父亲,立时投奔了他?”   “这我不敢说。”薛晋铭笑笑,“看起来,霍帅倒是信任他的。”   子谦抬眉示疑。   薛晋铭笑得意味深长,“你们此刻不就在我手上吗?”   蕙殊一惊,立刻转头看念卿,却见念卿笑容不改。   “父亲不会拿我们做人质,”子谦冷冷道,“恐怕有人要枉做小人了。”   薛晋铭挑了挑眉,蓦地低声笑起来,直笑得蕙殊莫名其妙,七上八下。   “真是将门虎子,连说话神气都一样。”薛晋铭笑了半晌,终于正色道,“令尊说,他放心交托二位与我,让佟帅不必枉做小人。”    第十六记 烟花杀·烽火起(1) 这一路竟出乎意料的顺利,列车很快进入相对安全的地界,离码头已经不远。   蕙殊望着车窗外近黑的天色,回眸见霍夫人仍在熟睡中,虽然车轮颠簸,她却睡得深沉,浓密睫毛投下如扇阴影,遮去眼底憔悴痕迹。这几日也不知她是怎样撑过来的,若非疲累到极处,也不会一坐下来便睡着。   蕙殊将大衣脱下盖在她身上,她在睡梦中蹙了蹙眉,并未醒转,只将大衣紧紧拥住。不知是不是错觉,蕙殊仿佛觉得,她唇角紧绷的一丝浅纹舒展开来,脸颊贴着大衣呢绒,似有浅浅笑意。   这大衣上还有着四少的气息,她也闻到了吗?是这气息令她安心,还是梦中有了谁的慰藉?蕙殊凝视她良久,心中怅然,竟在这一刻涌起艳羡。   此前纵有千百般好,她也不觉得有何可羡慕,不过是各有各的命运。可此刻,她却羡慕她有挚情如此。她爱她的良人,爱到连四少这般男子也不能动摇她的心,爱到身经百劫也要一往无前。   这样的孤勇,又有多少人爱得起。   颜世则,遥远得仿佛已褪色的名字,蕙殊努力回想他的脸,却只记得一点轮廓。   四少,更遥远得如同星空,知道他越多,也离他越远。   然而另一个人的坚毅眉目隐隐浮现,蕙殊不是没觉察,当他频频用灼热目光追逐她,又在她回眸时掩饰回避,她便明白他的心思了……许铮,这个呆头呆脑的人,起初曾觉得那样讨厌,如今却知他的忠义担当……蕙殊坐在窗下,不觉唇角带上浅浅笑意,任由心思纷纷扬扬。   不知列车什么时候已停了下来。   车厢门外脚步声近,霍夫人蓦然睁眼,不待蕙殊反应过来,她已一惊而起。   来的却是四少,一身戎装齐整,抬手轻敲门框。   “到站了?”念卿站起身来,大衣不觉滑落地上。   “从这里下车已不远,我们改走小路到码头,列车继续走。”薛晋铭微微一笑,“这样安全,只是要辛苦你们。”   念卿会意,空车入站实在是一出高明的障眼法,却又担心道:“夜里走小路安全吗?”   薛晋铭笑道:“许铮提早赶来探过路,备好了马匹,我们骑马过去。”   “许副官?”蕙殊惊喜脱口道,“他不是赶去见霍帅了吗?”   薛晋铭笑得促狭,“给你的惊喜。”   蕙殊一怔,旋即面红耳赤,“惊喜什么,才不关我事!”   念卿与薛晋铭相视,他的良苦用心,她自是明白的。   许铮只身冒着危险,提早过来探定虚实,预备接应,却与薛晋铭一起骗她,假称是去见霍仲亨,只是不想她一早担忧罢了。念卿心中感动,不动声色捡起滑落的大衣,交还给蕙殊,“那就动身吧,事不宜迟。”   蕙殊忙道:“夫人你穿着,我不怕冷!”   但霍夫人只是摇头一笑,转身已走了出去。   四少望着她背影,想着她倔强得不肯欠他分毫情义,连他的大衣也不肯穿……一丝苦笑泛起,唇边尽是涩意。   下了车,才知这短短路途的艰难。   寒冬入夜,风似霜刃,路面已经积雪盈寸。   蕙殊生长于南方,最是怕冷,被风迎面一吹只觉周身都被小刀子扎着,手足瞬时僵冷,恨不能缩成一团。在这样的夜里骑马穿行小路,霜雪湿滑,最是危险。   不远处亮起灯光暗号,果然是许铮,连同少许士兵和马匹,早已等待在此地。   念卿踏着积雪迎上前去,不料脚下微微一滑,身侧立即有人伸臂来扶。她只道是薛晋铭,忙抽回手,抬眸却见是子谦。 第十六记 烟花杀·烽火起(2) “你和我一道。”子谦不由分说握住她手臂,接过士兵递来的马缰,示意她先上马。   “我会骑马。”念卿一笑,论骑术精湛,她实不逊于一般男子。但子谦握着她手臂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冷着脸又重复一遍,“和我一道。”   念卿蹙眉。   身后传来薛晋铭的语声:“许副官,劳烦你照顾祁小姐,我到前面领路。”他大步上前,越过蕙殊和念卿,经过她身旁时驻足,低声道,“下雪路滑,让霍公子照应一下为好。”他说完也不停步,长靴踏着积雪,径直走到最前,翻身上马。   蕙殊也被许铮拉上马背,靠上身后坚实胸膛,寒意顿减。   念卿不再多言,利落地上马,娴熟身姿令子谦一看便放下心来。方才只担心她受不了路滑颠簸,夜里骑行不比跑马场上踏青郊游,但看她标准的军人骑姿,不必说也知是谁的调教。   马蹄踏雪,雪溅有声,一下下好似指尖拂过紧绷的弓弦。   昏暗月色映着遍地雪光,透出幽蓝。   一行马队悄无声息穿过崎岖小径,偶尔马蹄过处,震落道旁枯枝积雪。   子谦迫使自己集中精力,不去注意萦绕鼻端的那一丝肤发暖香。但那隐约香气像在故意作弄他,总在松懈的瞬间袭来,令他烦不胜烦,下意识催马急行,嗒嗒嗒赶到前面,与薛晋铭并辔而行。   “这一路会不会太过于顺遂?”子谦沉声开口,恰问出念卿与四少此时的忐忑。   过了前面岔道口就进入城中,再往前不远就是码头,就看能否平安通过这最后一关了。按理说,四少冒充北平专使带走人质,不会这么快被识破,徐季麟到达晏城最快也是明早。   薛晋铭放缓缰绳,对子谦低声道:“到了码头无论有什么事,你只需护送夫人离开,其余交给我和许副官。”   念卿转头望着四少,话到唇边,却不知能说什么。   转过路口,前方出现影影绰绰灯火,已能清楚望见码头。   虽是深夜仍有力夫在忙碌搬运,大箱大箱的货物等着装卸落船,马队络绎不绝,趁夜将到埠的货物运进运出。工头不住吆喝警告,让搬运工小心箱中货物。数艘船上装运的都是烟花炮仗之类,时近年关,杂货商已开始为新年售卖的炮仗囤货。这东西最小气,既沾不得水又见不得火,一落水便报废,若溅上半点火星更是大祸。   一行人混在驮货的马队里,悄然接近码头。   子谦与薛晋铭交换眼色,暗自错开队列,悄无声息随着马队接近岸边。   前来接应的船只不便靠近这码头,以防遭到盘查,唯有搭乘货船出去,到远处江面再换船。一早买通的货船正是左首第二艘,船上货已载满,船主远远见到许铮提灯打出暗号,忙放下搭板接人。   看着霍夫人与霍公子先后登船,蕙殊稳一稳心神,扶着四少的手踩上那摇摇晃晃的搭板。许铮从船头俯身来接引,伸手可及的距离,似乎一跃即过……蕙殊将手递向许铮,抬头瞬间,身后陡然枪声响起,连串子弹从后面飞来,火辣辣擦着耳畔,击在船头船身!   许铮只差一线便可抓住蕙殊的手。   然而船身摇晃,搭板错开,蕙殊一脚踏空,直跌入水中。   寒冬腊月的河水刺骨扎髓,转瞬没顶,来不及呼救,冰水已从口鼻灌入,似万千小刀一起扎进来。耳边哗然水声、惊呼声、叫喊声,混杂在惊天动地的枪声里,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子弹嗖嗖横飞,射入水里激起串串旋流。   蕙殊竭力蹬水,身上湿透的大衣却像沉重的石枷,拖着她身子直往下坠。压迫的窒痛与刺骨的寒冷令头脑瞬时空白,水中一片黑暗……蕙殊口中涌出气泡,肺里最后的氧气即将耗尽。 第十六记 烟花杀·烽火起(3) 一双手紧紧托住她腰间,托起她下沉的身体,往前方游去。   蕙殊神志模糊,再无力气,一口气就要缓不过来。   那人回过身,觉察她濒临窒息,猛然将她拽向怀中,冷冷嘴唇压上她的唇,温暖气流随之渡入,从唇舌直送肺腑。窒息的痛苦为之一缓,近在咫尺的面容也终于看清。   是许铮。   他将蕙殊紧紧抱住,制住她本能的挣扎,不让她浮上水面。   子弹带来的旋流密集穿过眼前,水面上硝烟弥漫,枪声响成一片,水下也被搅得混沌不堪。   许铮带着蕙殊竭力朝前潜游,水下缺氧令她神智迷糊,只抓紧许铮的手,不敢松开半分。   蓦然间,一声巨响突如其来,像炸雷落在江面。   火光照亮水底,将江水映成血红,更掀起阵阵大浪。   两人再也抵不住巨浪之力,被一起抛上江面,眼前顿时灿亮,急雨般星火漫天坠落,夜空亮如白昼。他们搭乘的那艘货船已变成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火光中爆出无数烟花,射上半空。夜幕中金蛇乱舞,银花火树,团团锦绣绽放,烟花尽化作七色星雨,纷纷坠落水面。   这景象,美如末世,炫目惊心。   船炸了。   持续不断的爆炸声掩过了许铮的嘶吼:“夫人——”   长官下令生擒,不许朝人放枪。   追兵冲向码头,根本不知货船上装载着何物,便朝货船水面一阵乱枪扫射,吓得船工水手四散奔逃,或落水或躲藏,码头上一片惊恐尖叫,货物翻倒,任何船只也不得离开码头。   眼见蕙殊落水,许铮跃入水中相救。搭板掉落,念卿与子谦被困船上……而装满炮仗烟花的货船周遭枪弹横飞,火星四溅!   岸上的薛晋铭脸色剧变,顾不得闪避枪弹,立刻抢到岸边卸货处,与侍从夺下三艘小木船,趁乱撑船靠向货船外侧。   枪声响起的刹那,念卿被子谦合身按倒,双双匍匐在船头甲板。   混乱中只听枪声震耳,弹片嗖嗖飞溅,隐约听见谁脱口喊出一个名字:“云漪——”   念卿一震,挣开子谦,不顾一切探身到船舷外侧。   小船上的薛晋铭朝她伸出手,“跳下来!”   货船剧烈摇晃,船上水手船主已纷纷跳入江中,子谦与船上侍从开枪还击,将已追至岸边的追兵击毙。念卿回头推开子谦,“快离开这船!”   “你和他走!”子谦不由分说,将念卿拦腰抱起,抛向小船上的薛晋铭,“带她走,我来断后!”   念卿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身子急坠入那熟悉怀抱。   惯力将两人一起撞倒,薛晋铭趁势将她护在身下,以自己身体为盾,紧紧护在她上方。   侍从划动小船,如离弦之箭,在枪林弹雨中划向江心。   那船上的子谦与侍从也先后跃下,乘着后面两艘小船赶上来,一面开枪还击,将试图夺船追上来的追兵纷纷击倒。江面上连连有人中枪落水,有追兵,也有侍从。   念卿仰头只见薛晋铭唇角紧绷,一滴汗从他下颌坠下,坠在她颈窝。   “快划!”他喝令划船的侍从,语声因紧张而嘶哑。   然而话音未落,一名侍从头部中枪,哼也未哼一声便栽倒,鲜血溅上甲板……这是片刻前还搀扶她下马的年轻侍从,跟随她一路北上,忠心耿耿。   念卿死死咬住了唇,手指攥紧薛晋铭衣襟,直攥得指节发白。他却推开她的手,离开她身边,替上那死去侍从的位置,拿起桨继续划动小船。   小船在如梭的弹雨里前行,后面的小船也渐渐追了上来,依稀可见子谦的身影。却不见蕙殊和许铮。   念卿心惊,环顾四下,失声呼喊:“蕙……”下一个字已被吞噬在轰然巨响声里。   货船爆炸了。   火光瞬时将眼前耀成一片白炽血红,热浪扑面如炙,巨力将小船掀得上下颠簸。   念卿几乎要被抛出船舷,薛晋铭紧紧扣住她手腕,狠命拽住她,不管不顾将她抱紧,任船身倾斜摇晃,火团如急雨坠落四周,只抱着她一分也不放松。   货船上无数烟花炸起,星火飞溅,火药的浓烈气味呛得人无法呼吸,一身一脸都是烟花燃尽的细灰。念卿刚觉察到点点灼痛,头已被晋铭按到胸前,他用胸膛为她挡住一切,连同那呛鼻的火药硝石味道,也被淡淡的男子气息掩盖。   衣下透来暖意,和着一下下有力心跳,他的身体便如一道屏障,为她隔绝险恶飘摇。   臂弯间方寸天地,宁定安好。   念卿静静伏在晋铭怀抱,与他一起抵御船下急浪翻卷,周遭火光灼热,枪弹不长眼地横飞。耳中被各种声响震得瓮瓮直响,隐隐地听见他又唤了一声“云漪”……语声如呢喃,于生死须臾间,脱口而出的却仍是这个名字。    第十七记 只影来·向谁去(1) 货船上烟花爆炸,将码头上堆积的货物全部引燃,眼前一片火海,烈焰浓烟遮蔽了江面。追兵不得不狼狈退回,眼看着小船消失在江面浓烟之中,仿佛被地狱之火吞噬。   爆裂声哔剥不绝,即使远在半里开外,徐季麟也从车中看得清清楚楚。火光透进车窗玻璃,映着他铁青脸色,眼角微微抽搐,汗珠滚下鬓角。   望着远处骇人之景,旁边的警察局局长早已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那货船上满载的竟是烟花炮仗!为了生擒人质,下令只向船身射击,却恰恰点燃了这偌大的炸药库。火团熊熊,将货船炸得四分五裂,船上若有活口只怕也早已变成了焦炭。   火势足足燃了两个小时才渐弱下去。   派去搜索的士兵陆续回来报告,江面发现了不少焦黑残骸,身份不可辨认。   徐季麟一语不发下车,望向浓烟滚滚的江面,良久,颤抖着手将烟斗点燃。烟雾喷出鼻孔,遮去他眼底的罪疚,代之如释重负的轻快。   从此世上再无薛四公子。   既生瑜何生亮。   最先投效佟大帅的人,是他徐季麟,一腔热忱为薛晋铭牵线铺路的也是他徐季麟。论才干资历,论身家手腕,他何尝输于此人?若说佟帅昏聩,放着良臣不用,偏将薛晋铭引为心腹,怪只怪老匹夫有眼无珠……然而那同床共枕之人,他待她如珠如宝,百依百顺,她却为这薄幸浪子而背叛他!   这便怪不得他徐某人另谋高枝,择三公子而栖。亦怪不得枪弹无眼,生死无常。   “这篓子可捅大了!”警察局局长脸色发青,掏帕子抹着额头汗水,“徐专员,弟兄们都是照您吩咐办事,可这……长官那里,这可怎么交代?”   徐季麟看他一眼,不紧不慢伸手入衣内,“怕什么,我有少帅手令。”   警察局局长闻言一喜,忙探头来看。   迎上眼前的却是一柄乌黑枪管,正抵上他额头。   枪响,血浆迸溅,警察局局长圆瞪两眼倒在徐季麟脚下。   徐季麟嫌恶地避开地上血污,将枪收起,抬脚将尸体踢下路边斜坡,直看着尸身滚向江边。   身后警卫早已惊骇,个个呆若木鸡,只听徐专员冷冷道:“冯局长下令炸船,奋不顾身追击逃犯,不幸中枪身亡。你们可都看见了?”   “没有看到公子,只有两个随从,都死了……”浑身湿淋淋的侍从喘着粗气,刚从水里攀上船来,“附近江面都找遍了,只剩码头那段,要不要再回去找?”   许铮浓眉纠结,身上亦湿漉漉滴着水,嘴唇早已冻得乌紫。   寒冬天气里呵气成霜,他却顾不得换下冰水浸透的衣服,狠狠一抹脸上的水,“你们跟我搭小船去找,这里不能再等,先送夫人去安全的地方,即刻就医,一刻也不要耽误。”   许铮转身,看向甲板上的夫人和薛四公子。   小船在爆炸的巨浪中翻覆,两人一起落水,所幸有薛晋铭舍命护着,夫人只是呛水昏迷,并未受伤。等候在远处江面接应的船只旋即赶到,将落水的众人救起。除去侍从伤亡过半,诸人都无大碍,祁小姐也只是在水下受寒过度,一时晕了过去。   然而,找遍江面,唯独不见公子的踪影。   夫人仍在昏迷中,薛晋铭用毯子紧紧裹住她,不停搓着她双手,令她身子回暖,唇上渐渐有了些血色。许铮知道她一旦醒了,不见公子,必然不同意开船。若再继续耽误下去,只怕更不安全,追兵仍有可能赶来。   “薛先生,请代为照顾夫人。”许铮朝薛晋铭立正,脚跟一并,郑重点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七记 只影来·向谁去(2) 薛晋铭抬头,肃然颔首,“你多加小心。”   他恳切目光令许铮感动,油然涌起歉意,之前诸多偏见,甚至鲁莽将他打伤……此时*愧疚。然而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铮铮男儿又何需言语作态。   许铮踏前一步,坦然朝薛晋铭伸出手。这友善的握手却落了空,薛晋铭没有伸手,甚至目光也未落在他身上。尴尬之余,许铮也不以为意,原本是他鲁莽在先,薛四公子心高气傲,有所怪罪也难免。   船已发动了,甲板的震感令夫人眉头一动,似要醒来。   许铮看一眼蕙殊所在的舱内,毅然转身离船,带了几名侍从登上小艇,划向寒雾笼罩的江心。   大船加速,江风渐急,甲板上的侍从倾身提醒薛晋铭,“外面冷,让夫人进舱内休息吧。”   薛晋铭一直怔怔低头看着怀中的念卿,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忙将她小心抱起,然而起身之际却似脚步虚浮,一个踉跄摔倒在湿滑的甲板上。   “念卿!”他慌忙伸手摸索怀中的人,唯恐将她摔着。   身旁侍从本欲上前搀扶,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呆住——薛四公子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却是茫然,夫人好端端在他臂弯,他却慌乱摸索着她头发脸庞,仿佛已看不见她。   清晨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第一缕阳光从医院走廊长窗照进来,将一个淡淡影子投在地上。   护士放轻脚步走近,在这纤削女子身后站了片刻,她仍未察觉,只透过一扇病房门上的玻璃,静静凝望里面。   走廊静极,冷清清,空落落。   隔了一层毛玻璃,里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她却就这样一动不动看着。   年轻的护士心有不忍,轻轻咳嗽一声。   她回转身来,容颜仍苍白,却比夜里见着更多一分艳色。   “病人该加药了。”护士轻声说,端了手中药盘,示意她挡住了门口。她歉然侧身,将房门轻轻推开,看着护士走进去,拉开病床前半掩的帘子……护士觑着医生不在,回身朝她点了点头,暗示她可以进来。   她略迟疑,缓缓走近,步子轻悄无声。   病床上的男子沉沉睡着,夜里刚做了手术,麻醉药力还未过去。   护士将吊瓶的药水换过,悄然打量眼前这对男女——夜里手术仓促,来不及看清男子样貌,此刻白色纱布覆在眼上,遮去了他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来。细看之下,只见他薄唇柔和,鼻梁英挺,轮廓鲜明,想来应是风采绝佳的美男子……这样的一个人,若失去了眼睛,再难见光明,该是何其残酷。   护士忍不住叹了口气。   对面女子闻声抬眼,眸似流波,睫毛微颤,探询而忧虑地望着她。   如此美好的一对男女,上天也应见怜。护士终究年轻心软,忍不住摘下口罩,低声道:“手术做得很及时,只要运气不太坏,他应当能恢复过来……”   “郁文。”医生严厉语声从门口传来,制止了她的话。   名唤郁文的年轻护士惶恐低头,见医生快步走进来,对那女子说话却极为恭敬,“病人现在还不宜探视,您也需要休息,请您先回病房。”   那苍白沉默的女子点了点头,仍目不转睛看那沉睡的男子,良久才转身离去。   郁文送她出来,缓步跟在她身后,想说些安慰的话,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会瞎吗?”她却淡淡开口,语声空洞。   “我想,不会。”郁文的语气并不笃稳。   那女子侧身回眸看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似有一种无形窒迫,令郁文喃喃道:“角膜灼伤不算严重,但现在还不好说,要等上四五天,等拆了绷带……” 第十七记 只影来·向谁去(3) “到时如果看不见,是不是就永远看不见了?”她语声缓慢,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   郁文迟疑片刻,默默点头。   她便不再说话,径自朝前走去,脚步越走越快,郁文几乎跟不上她。   眼看到了走廊尽头转梯,郁文忍不住提醒:“您当心!”   话音未落,却见她已绊上阶梯,一个踉跄跌跪在地。   郁文慌忙去扶她,她低了头,肩头微微颤抖。   “太太您不要担忧,先生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的。”郁文婉言劝慰。   她只是哽咽。   郁文怔了怔,蓦地记起,这一行人半夜匆匆入院,似乎身份隐秘,却惊动了院长连夜赶来。当时曾听见随从尊称这女子为夫人,却唤那男子为四少,想来并非夫妇。   “对不起,我弄错了。”郁文忙道歉,心下难耐好奇,“他是您的兄长?”   “他……”这美丽非凡的女子抬起头来,泪眼恍惚,语声却凝住,“他是……”   竟不知,该说是谁。   孰亲孰友,是他非他。   兜兜转转这么些年,他为她抛却所有,换一身孑然,到如今伤痕累累,却仍旧不是她的谁。   五日,好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等待。   等待,也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无助的煎熬。   四少的眼睛还能不能看见,就在明天拆开纱布的刹那可知。   生平从不曾求过神佛上帝,可当不远处教堂钟声敲响,黄昏倦鸟掠过屋檐,伫立在走廊尽头的蕙殊不由自主两手交握胸口,遥遥向天祷告。   在这样的时刻,或许也只有神的力量,可救人于苦难,恩赐仁爱于众生。   四少、子谦、许铮、夫人……他们都不应再遭受这不公正的劫难。   这一路相伴,总算踏入平安之地,却失去子谦与许铮的音讯,两人生死未卜,四少又伤重,只剩她与夫人守在这医院,一天天等着更好或更坏的消息传来。   尽管这里已是霍帅所辖之地,夫人却未表明身份,院方只知是大人物到来,竭尽殷勤周全,却绝想不到是霍夫人亲临——因为此时,从晏城到北平,从报纸到街巷,到处都在沸沸扬扬传言着一件大事:霍仲亨夫人遭遇毒手,在北方遇袭而死。   不管是佟孝锡下的手,还是佟岑勋做的恶,这桩血案总归算在佟家父子头上。   霍帅多情举世皆知,只怕冲冠一怒为红颜,血债终需血偿。一时间,北方六镇风声鹤唳,皆传霍仲亨即将兵临城下,与佟帅兵刃相见。北方各镇大小军阀无不心惊,各自拥兵戒备,皆知这场恶斗一起,半壁江山又将重新洗牌,不知何人终得笑到最后。   转眼间,暮色四合,天又黑了。   蕙殊缓缓转身,走过静谧长廊,远远便听见断续乐声。   跳针划过唱片,乐声滑出,却是一支悠扬的小步舞曲。   曲声轻快愉悦,好似岁时逆转,恍然令人置身阳光绚烂的午后,薰衣草起伏,蜂鸟盘旋,野莓子的藤蔓从姑娘的裙边伸过。   乐声正从四少的病房传出,隐约间杂着女子笑语,“好了好了,可算调好了!”   蕙殊推开虚掩的房门,见护士郁文正俯身调弄着一台老旧的唱片机。窗边椅上,四少含笑侧耳听着。霍夫人陪在他身侧,笑意清浅。   清冷的黄昏,蓦然有暖意如春。仿佛不是在病房,也没有了伤病忧虑,只有朝朝暮暮好时光,如花美眷,笑向檀郎。   “蕙殊来了。”霍夫人抬眸瞧见她,莞尔道,“你瞧郁小姐找来什么好东西。”   纵使笑靥如花,也掩不住她眼睛底下淡淡阴影,那是彻夜不眠所积的淤暗。这些天来,她越发消瘦了。蕙殊勉强笑笑,在那唱片机上一摸便是一手积尘。郁文有些不好意思,“放了许久的旧家什,想不到还能听呢。”   “这礼物真难得,”四少笑语温柔,“多谢你,小郁。”   郁文的脸红似晚霞。   蕙殊懵然看她,又转头看霍夫人。   霍夫人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今天是他的生辰。”   蕙殊脱口惊呼:“啊,原来是今天!”   四少低笑,“小七打算送我什么?”   蕙殊顿时窘迫,看着他微微侧首,唇角半扬,促狭里不掩倜傥的神情。翩翩人如玉,斜风细雨不须归。   任何磨难也磨不去他与生俱来的洒脱,无论身经何事,他总是笑着。   心中痛楚再不可遏止,蕙殊低声道:“我只有一件礼物……”说着,倾身上去,环住他颈项,嘴唇温柔落在他脸颊。   四少一怔,旋即扬了脸,轻轻回吻了她的额头。   眼泪坠下之前,蕙殊抽身退开,强忍泪意笑道:“生辰快乐。”   “谢谢,你也要快乐。”四少微笑。   蕙殊的泪落下,悄然转身,退出门外。郁文不知何时也已离去。只剩念卿,静静在他身后。   四少并不回头,语声似笑非笑:“还有神秘礼物吗?”   身后并无回应,念卿缓缓转到他面前,宛声开口:“但凡我做得到,但凡是你想要。”   四少唇畔笑容凝住。   暮色转浓,光影渐消,两道影子一同融入初降的黑夜。   老旧的唱片机兀自转着,转完了一支支舞曲,又在黑暗中响起了华美的华尔兹。   四少淡淡笑了,“那么,你欠我一支舞。”三年前那一场精心设计的舞会,成全了英雄美人,成全了旷世佳话,亦成全了念卿的决绝转身。唯独抛下了最初的舞伴,忘记了那一支舞本该是他的。   夜的华尔兹,两个人的纠缠。   念卿闭上眼睛,泪水湿了眼睫,“是,我记得那支舞。”   她伸出手,将指尖交于他掌心。   四少缓缓起身,将她的手一点点握住。   她翩然倚入他臂弯,他扶在她腰间的手,轻轻,似托住薄雪一片。   舞曲声响起,华美乐章如水流淌,在这没有灯光的狭小房间,他执了她的手,她牵引他舞步,旋身、回转、进退……错身间忽远忽近,形影里且翩且跹。   一曲悠扬,百折千回;指尖心上,乍暖还凉。   谁的气息萦绕耳畔,谁的鬓丝幽香如兰。   华尔兹的乐曲似一幅柔软丝绸铺开在深浓的夜里,将黑暗房间变作开满繁花的幻境,令光芒四洒,令时间凝止;回旋的舞步,引领彼此飞翔,共此黑暗之中,越过咫尺天涯,终得相拥。   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十八记 雪初霁·晴方好(1) 一曲小行板华尔兹犹自低回,门外匆匆靴声已踏破旖旎。   外面侍从隔着虚掩的房门,大声道:“报告夫人,有消息到!”   念卿停下舞步,静默于黑暗中,没有应声。不知从何时开始,突如其来的这声“报告”成了她最惧怕的,每每听到,总是变故接踵而至。   掌心中的手紧了一紧,薛晋铭沉默放开,任念卿缓缓抽身,转向门口,一步步走了出去。   只听侍从的声音亢奋铿锵:“刚刚接到的消息,督军与佟帅联合发表宣言,声讨伪内阁,拥立被佟孝锡驱逐出北平的洪议长为代理总理!同时会师沧州,先头部队北上,即将兵临北平!”   所有人都在提心吊胆,以为佟霍之战即将爆发之时,这个消息算不算石破天惊;害怕这场战事带来乱世倾覆的人,会不会如释重负,振奋庆幸;   在暗中等待鹬蚌相争,以期渔翁得利的人,是不是当头一棒,悔不当初?   这些,都不要紧了。   念卿缓缓倚上门边,心中恍惚,一时间只明白一件事——这么久,这么迟,他终于要回来了。再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她身边来,如同每一次离去,每一次归来,携一身征尘,携半世倥偬。如同她总在等待,无论多累多远。   “督军……还有别的消息吗?”念卿软声问,喉咙里哑哑的,想问仲亨的伤好得怎样了,想问他人在哪里,可他的名字到了唇边,不觉换成了“督军”。霍仲亨不是她一个人的良人,不只是她的仲亨。满心关切温软的话语,便再说不出口。   “有,还有好消息——公子找到了!”侍从的振奋溢于言表,“听说公子受了伤,好在没有大碍,许副官已护送公子回南方就医,督军正派人前来接夫人,大概明天就能到了!”   念卿怔忪脱口:“明天?”   这两个字也清晰传入薛晋铭耳中。   天亮之后就是明日。   分离,来得猝不及防。   得不到时固然伤怀,方才刹那,错觉梦想成真,转头被一声“明日”惊醒,怀中果然空空如也……黑暗中似有凌迟加身,比骤然发觉目不能视的那一刻更痛百倍。   薛晋铭看不见念卿,连门外语声也听不到,只隐隐觉得有光从门外照进来。她要走了,心底有个惶惧的声音在说,她要离去了,或*日之后再也见不着她的容颜,再挽不住掌心片刻温软!她的笑、她的眉、她的眼……薛晋铭蓦地转身,“云漪!”   推门而入,映入眼里,便是这情形。念卿呆了,看着他转身在黑暗的空气中揽了个空,手僵在半空,人也僵了,唇也微张,俊秀侧脸被一线灯光映得苍白,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陷在绝望的泥沼里静静等待沉没。   “我在。”她轻轻开口,应了那个久已尘封的名字,“我在这里,我不走。”   她知道薛晋铭听见了侍从的话,上前扶住他,淡淡地笑,“明天还等着看你康复,我怎会走?”   可是明日之后呢?   薛晋铭亦笑了,并没有问出心底的这句话。只是他唇角笑容,比话语更易读懂,念卿垂下目光,已来不及将泪水忍回。   一点微温的泪落在晋铭手背,转瞬变凉。   “总算皆大欢喜,还哭什么?”薛晋铭笑起来,不着痕迹地推开念卿,“叫小七来,快把许铮的去向告诉她,省得她长吁短叹,担心无缘报答救命恩人。”   “小七心里的人是你。”念卿低声道,“你明知道,又何必将她往旁人身边推。”   薛晋铭缄默片刻,“不是那样的。”   念卿良久不语,终究低叹一声,“晋铭,错过一次无妨,若一再错过未免可惜。” 第十八记 雪初霁·晴方好(2) “你这不算将我往旁人身边推吗?”他反唇相讥。   这一问,窒得念卿再不做声。   薛晋铭顿时生悔,放柔了语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尚未遇着中意的人,况且……当年辜负洛丽,她虽然音讯杳无,我与她的婚约还是在的。”   方洛丽,这久违的名字,连同那如花丰妍的笑靥重又浮上心间。一句辜负,又岂能道尽当年家国官场恩怨?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恍惚忆起往事,忆起那些共历的时光,只觉流年暗转,变换惊心。   念卿亦黯然,“方小姐一点音讯也没有吗?”   薛晋铭略迟疑,唇角浮起苦笑,“最后一次寻到她行踪,是在北平……世界说小也小。”   “怎么?”念卿诧异扬眉。   “她与佟孝锡在一起。”薛晋铭缓缓道。   震惊到极处,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念卿只怔怔瞧着他脸上的自嘲笑容。   “她、我、佟三,本就是旧识。”薛晋铭平静地笑笑,“我与佟三在日本便是同窗,不过他当时用了化名叫金易,旁人不知他是佟家公子。他比我先认识洛丽,是她裙下不二之臣。当年佟帅刚刚在北方发迹,声名不大好听,方家因此瞧不上佟家。”   旧京华,旧*,曾经显赫一度的薛家与风生水起的方家,如今都零落颓败。佟氏却成一时之豪雄。   “那你与佟家……”念卿喃喃问了半句,欲言又止。   “佟孝锡与我反目,并非全为洛丽。他本就争强好胜,与他父亲政见不合,一味与日本人交好,视长谷川为师为友。即便没有洛丽的怨隙,我们也做不成长久的朋友。”   薛晋铭说得平淡,神色却免不了落寞,到底也是同窗热血,一起走来的朋友。纵使如今成殊途,未尝没有同归之志。念卿不忍再听他提起前事,转念想来也已明白个七八分。佟家父子反目得这样快,恐怕与佟帅倚重薛晋铭不无关系。   “世上本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念卿柔声道,“你并没有错。”   有伊这一句,万般错,又如何?   薛晋铭微笑,覆上她手背,“就算我从此成了废人,一无所有,所幸还能剩下些朋友。”   念卿一颤,“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无论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要找医生医好你!”   薛晋铭叹口气,牵起她双手,将她指尖按上自己蒙眼的纱布,“若你真有好心,就再帮我做一件事。”   念卿觉得不对,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帮我拆开。”薛晋铭微笑。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晋铭!”   “拆开!”他仍是微笑,语气却强硬得令人窒迫,“如果没有瞎,我要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如果我瞎了,也要最后一眼看到你!”   “不行。”念卿语声哽咽。   一次次从她口中听过拒绝的话,有过愤怒、有过决绝、有过无奈,只这一次孱弱无力。   薛晋铭笑容加深,“但凡你做得到,但凡是我想要。”   念卿的手不可抑制地发抖,却无力挣脱他的掌心,指尖触到纱布的纹理,像触摸着针尖刀锋。   “快揭开,我想看你。”薛晋铭笑得轻快愉悦,微微欠身,让她可以踮起脚尖够上他的高挑。   纱布缓缓松脱,一层一层揭起,剩下最后的薄纱。念卿屏住呼吸,指尖极轻,从他浓眉一掠而过。   薛晋铭微挑的眼角如凤尾,密而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一线。   “晋铭。”念卿握住他的手,唯恐他不知她在何处。   “嗯。”他应了声,蹙起眉心,眼眸一动不动地看她,仿佛看着无尽空洞。 第十八记 雪初霁·晴方好(3) 念卿再也受不住,猝然闭上眼,心如万针攒刺。   “哭得像个兔子,真难看。”   薛晋铭慢悠悠开了口,看着她惊喜睁大的眼,恶作剧般微笑,“早知你这个样子,我就不看了。”   那双眼睛漆黑深邃,望进去,像坠入无底湖泊。   最深处的旋涡缓缓扩大,漫过双足,漫上腰际。想退后已动弹不得,眼看着碧蓝的水涌上,潮汐逼近,旋涡卷住双腿,温柔地将她曳向水底……   “不!”   念卿一个激灵醒来,茫然睁大眼,胸口竟真有溺水般的窒迫。   缓缓拥衾坐起,喘息仍急促,心跳不可平息。怎会做这样诡谲的梦?念卿按上额头,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窗外天色已隐隐发白,一夜浓醉未褪,竟想不起是怎样回的房间。太久没有放任地喝过酒,以她这般酒量,竟也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因子谦脱险、仲亨起事、晋铭复明三桩喜事突然而至,在彷徨等待了太久之后,巨大的喜悦令人欢欣若狂。晋铭执意让蕙殊找了酒来,定要与她不醉不休。他伤后不能饮酒,便由蕙殊代饮……念卿揉着额角失笑,想不到祁七小姐酒量惊人,简直是天生的女中豪客。想来蕙殊也醉得不轻,只怕这时还在酣睡。   念卿有些不放心蕙殊,起身略作梳洗,连大衣也未披,松松绾起头发,便去敲隔壁房门。走廊上的警卫却说,祁小姐一早出去了。   “这么早去哪里?”念卿愕然。   “薛先生说要去看梅花。”警卫立正回答,“祁小姐陪他一起去了。”   这两人……念卿微怔,不觉失笑。   医院后园有大片梅林,这几天已绽开初蕾,夜里风过,暗香潜入窗牖,引得晋铭昨晚就想寻芳而去,想来这几日早已闷得不耐。晨风穿过走廊吹得鬓颊生凉,念卿转身回房,想披了大衣去寻他二人。   指尖触上门柄,宿醉昏沉的脑中蓦然有一线清明,刹那念动如电。   “晋铭!”念卿一震,转身奔下楼梯,匆匆穿过两栋小楼间的走廊,朝四少所住的病房奔去。这西侧的小木楼是临时隔出来的,只住了她与蕙殊,以保障安全。四少独自住在东楼病房,他虽未明说,念卿却知道是出于避嫌之心,他为人考虑向来周全……木楼梯被踏得咚咚作响,念卿一口气奔过迂回走廊,直奔到病房门前,将门猛地推开——   藏蓝窗帘被风微微吹动,空荡荡的房间里,洁白床单一尘不染。   枕上抚得平整,正中一只猩红丝绒小盒,玲珑醒目。   剧跳的心在这一刻陡然沉了下去,念卿缓缓走近,将丝绒小盒拿起,打开。   比猩红丝绒更深艳的,是静静躺在盒中的一对鸽血宝石。那艳绝光彩,世无其二,是真正会夺去人心的魔魅。似曾相识,却又前所未见。   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郁文进来,见念卿神色不对,便笑道:“别担心,他们下去散步了。早晨空气好,多走走也是好的。”   “走了多久?”念卿颤声问。   郁文怔住,“有一会儿,今天薛先生起得格外早……”   她话音未落,只见念卿发足奔出门去,头也不回奔下楼梯,薄呢裙角扬起在楼梯转角。走廊上的守卫慌忙追上去,急声唤着“夫人”、“夫人”。   郁文自惊愕里回过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追到窗口张望。   积了一夜雪的院中,落梅飘洒,清晨阳光淡薄。门里门外依然守卫森严,梅林中却没有人,整个院里都不见薛先生与祁小姐的身影。郁文退后一步,心下震动,升起不妙之感。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十八记 雪初霁·晴方好(4) 念卿追出医院,不顾侍从呼喊,一口气追到数百米外,追出巷口,追到行人渐多的街上,直至再也跑不动……地上积雪渗入单靴,浸湿了裙摆。茫然驻足四顾,念卿急促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寒风刮进喉咙,似刀子剜割。   几个侍从一路惶恐跟着,不敢劝阻,不敢问——这二位都是夫人的朋友,行动自由不受限制,守卫只道他们是在巷口散步,谁也未想过阻拦盘问。   “有谁看见他们走的?”念卿抚胸急喘,“往哪边去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有人惴惴道:“大约是往右边走了,码头也是这个方向。”   念卿立刻吩咐备车,任凭侍从阻拦,只二话不说,上车便催司机往码头赶去。   车轧得一路冰屑四溅,阳光渐渐透过层云,被雪地一映,更是白茫茫地刺眼。念卿将那一方小小盒子仍紧扣在掌心,一言不发,只觉眼睛干涩刺痛,也不知是不是被阳光晃的。车风驰电掣赶到码头,远远地已见着大小船只进进出出,入目尽是繁忙景象。   船来船往,离别送行的人群拥挤岸上。   眼前种种似曾相识,仿如昨日重现。   侍从跳下车,拉开车门,却见夫人静静坐着,身姿端正,眼望着前方的码头,似乎并无下车的意思。侍从试探问:“夫人,要不要下令封闭码头?”   这里已是霍仲亨所辖地界,莫说封闭一个码头,就是拦截江面,将所有已开出的船只追回也不是难事。夫人若想追回那两人,只需一声令下,实在不必亲自追来。   可是夫人缄默,一动不动望向前方江面,目光恍惚,唇角抿紧。   他口口声声仍唤着云漪。   他送回这遗落已久的宝石。   自始至终他是最清醒的人,从不曾遗忘各自身份,亦不曾期望逾越,甚至不愿令她两难。   有彼一人,她又能再做什么?无非是,放手后退笑对。   便让往昔种种皆随他去,有情无情终需断绝。   念卿低头,将丝绒盒子握在掌心,一点点攥紧。   侍从唤道:“夫人?”   她闭了闭眼,缓缓摇头。   “您的意思是,放他们走?”侍从迟疑问。   夫人侧脸向内,仿佛带了一丝笑,轻声道:“回去吧。”   侍从愕然,看着她漠然神色,与方才失魂一般追出医院的样子,仿佛竟是两个人。   车缓缓掉头,原路返回医院。   路上夫人再未开口,微阖双眼似睡着一般。   直至侍从轻声唤道:“夫人,接您的车已到了。”   念卿睁开眼,见已到了医院,门前已有四部黑色车静静停着。   从大门到门廊都肃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远远望去,满目肃然。车长驱直入,所经过处,卫兵依次敬礼……似是无声提醒,提醒她记起自己的身份,记起冠在名字之前的姓氏。   檐前枝头积雪已融化,滴下的水令到处泥泞狼狈,如同她扫上泥污的裙摆与湿漉漉的鞋袜。   车停稳,念卿踏上门前台阶,迎着身侧目光,一步步朝楼上走去。   侍从跟在身后想说什么,念卿抬手止住他,满面疲惫,“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转身将门带上,低头以额抵门,良久一动不动。   这一路离散惊魂,等了这许久,总算是要走了,就要去良人的身边,做回众人瞩目的霍沈念卿……可心中空茫茫,究竟是遗失了什么?为什么觉察不到欣喜?   不是薛晋铭——念卿清楚地知道,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负疚。   那是遗失了什么,是睡在心底的另一个自己吗?不是云漪也不是霍夫人,仅仅是她自己,再也做不回的自己。从前只能以云漪的名字求生,往后只能以霍夫人的身份存在,唯独不是念卿。不能有自己的悲喜,不能有自己的离合,哪怕仅仅是想对一个朋友的挽留,对一个知己的酬偿,也不能了……太多事于她都不能做,甚至不能想。   从前、如今、往后,都不能了。   念卿缓缓挺直后背,转过身,一如既往地抬起头,迫令自己坚定。   便在抬眸的刹那,空气凝结,时间停止。   她看见一个人,静静负手立在窗前,一袭黑色大衣,轩昂身形,如渊停如岳峙,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一直这样看着她,仿佛已看了许久。    引子 当孑然一身自风雨中归来的霍仲亨,在一众亲信部属面前,从容吩咐他们公布他的死讯,命令他们向南方政府易帜效忠,往后效忠家国如同效忠于他。面对苦苦挽留的部属,已是心无挂碍的霍仲亨,淡淡付诸一笑,“我这半生,于国未有建树,于家未尽责任,唯一可慰平生之事,只有这一桩。”    第十九记 笑缱绻·语铿锵(1) 长窗在霍仲亨身后敞开,阳光斜照进来,檐下雪已化了,滴水溅湿窗台。   风携暗香,拂起念卿鬓发纷扬。   霍仲亨一言不发望着她,看她衣衫单薄,低绾的发髻散开,裙摆也扫了污迹,一身的狼狈憔悴;看她两肩越显瘦削,脸庞也苍白;看她眼底氤氲,雾茫茫似笼上烟霭。   这是他珍之惜之,原该捧在掌心的女子。   这是他立下誓言,愿为之遮风避雨,使之再不受累的娇妻。   此刻她却狼狈站在他眼前,受尽波折,心力交瘁。   念卿眨一下眼,眨去睫上凝结的霜气,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可眼前愈发模糊,愈发看不清,只一片水雾弥漫,朦胧里霍仲亨向她走近,挺拔身躯将身后光线挡住了,大衣里露出深青色军服,胸前满满的勋章灿亮。   这勋章与他宽阔胸膛便是她所能见的一切。   咫尺相望,目光深浅,缠绕心头的那些忧、那些虑,连同漂浮的心绪,都在这一刻沉下去,悲欢喜怒各自落回原位。只因这一人,有他的地方,一切便不同了。   相对无言,不同于静默的宁定,窗外吹进的风里也似有了暖意。   外面融雪正寒,她却连大衣也不穿,就这么瑟瑟站在他面前。   霍仲亨脱下大衣,严严实实将念卿裹住。厚呢大衣格外软和,犹带他的体温。   “冷不冷?”他问。   念卿摇头,喉咙哽住,说不出话。   霍仲亨用手背贴了贴她冰凉脸颊,低头看见她湿漉漉的鞋子,浓眉皱起,二话不说抱起她放到沙发上。然后俯下身,握住她足踝,将鞋子脱了抛到一旁,再脱下雪水浸湿的袜子,用温暖大手拢住她冰冷双脚。   “冻成这样还说不冷?”霍仲亨抬眉,目光里有一丝责备之色。   念卿说不出话,只定定地望着他为她暖足的双手。   “冻傻了吗?”霍仲亨好笑地瞪她,起身想去倒杯热水来,衣袖却被陡地拽住。   “你要走?”念卿终于开口,声音低涩,目光紧紧望着他。   霍仲亨点头,来不及说话就见她似一只被惊吓的猫儿,起身扑进他怀里。   “不许走!”念卿手臂环着他脖子,赤脚着地,仰头直视他的眼,“不许你走,再走我就恨你,一辈子恨你!”她咬着唇,将下唇咬得发白,手臂环得他几乎窒息。   霍仲亨本想抽身透口气,却已不由自主地将她紧紧拥住,她那么瘦,在他怀中微微颤抖。   “不单我要走,你也要跟我一起走。”霍仲亨叹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低头在她耳际轻轻一吻,“不然,霖霖怎么办,我怎么办?”   念卿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环紧他,任凭泪水滑落。   “这么大的人还哭?”霍仲亨低声笑,而她一脸的泪,顺势就要蹭在他襟前。   “你看你,怎么跟霖霖一个德性……”霍仲亨哭笑不得,伸手掠起她鬓旁发丝,“别哭了,如果你不想蓬头垢面见人,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梳妆打扮,再迟就赶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念卿茫然问。   “今晚代总理就任晚宴,我来接了你,晚上可得赶回去。”霍仲亨笑得轻松,眼底却有红丝,显然是连夜赶来,倦色难掩。   “你重伤初愈,怎能这样辛苦奔波……”念卿心酸,抬手抚上他胸膛,感觉指尖下传来有力心跳,再舍不得将手移开。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唇上,沉沉唤一声,“念卿。”   她柔声应了,抬起眼来深深看他。此刻却换他说不出一个字来,唯有环紧双臂,将此生至宝屏息守护。   “守护嘛,起初是源赖朝*源义经时设立的官职,至镰仓末期便成了*一方的守护大名,同如今的军阀异曲同工……”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九记 笑缱绻·语铿锵(2) “打住打住,这都扯到哪里去了,谁问你这个守护。”蕙殊听得晕头转向,挥手打断四少滔滔不绝的话语,“我问的是守护这个词在拉丁文里的来源!”   “你没说不能回答别的来源,我没答错便算赢。”四少笑得狡黠。   蕙殊跳起来,“哪有这样耍赖的,怎样都能扯赢,不算不算!”   甲板上风吹得急,冷不丁将她围在颈上的丝巾吹走,飘飘落向甲板另一端。蕙殊哎呀一声,顾不得和他争辩,忙追了上去。丝巾落在地上,蕙殊弯身,却见一双黑色高跟鞋映入眼里。穿高跟鞋的黑衣女子将丝巾拾起,递了过来。   “谢谢。”蕙殊微怔,见眼前女子容色姣好,风姿绰约,一身装束从头到脚都是黑色。   “这海风最是烦人。”她朝蕙殊笑笑,身边并无同伴,似很乐于攀谈。   蕙殊同她寒暄了两句,心中挂着四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那是您先生?”黑衣女子随她望过去,问得有些唐突。   蕙殊摇头笑笑,一路上早已习惯被人这样问,也懒于解释,趁此说了声抱歉,匆匆转身回到四少身边。他们原本在玩一个互相考较的游戏,此时海上风急,眼看云层阴沉,将有雨至。蕙殊提议回舱里再玩,四少点头笑笑,缓缓从椅中起身。   蕙殊伸手去扶,他挡开她的手,拿起椅旁手杖,准确地绕开脚下障碍。看他行走在前,姿态依然潇洒,只是步履慢些,若非十分留意,谁也看不出是个半盲的人。   那场烟火将四少眼睛灼伤,医院里治疗仓促,未能令他完全复明,两眼只可模糊见物,往后也不知能恢复几成目力。蕙殊默然跟在他身侧,竭力不去想这问题,权当他一切如常……只是心中苦涩,自那夜得知他并未复明,更配合他演了一出戏以瞒过霍夫人,这苦涩滋味便如深刺扎入心底。甚至对霍夫人也生出一丝不可理喻的怨怼,明知道四少所遭厄运并不能怪在她身上,她若知晓真相,怕是最痛心之人……可如今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抑或那些都不要紧,蕙殊只希望,此去香港能让四少远离乱世纷纭,寻得好医生,将眼伤养好。到那里有贝儿,有他的红颜知己,但愿能令他忘却烦恼。   蕙殊叹了口气,不经意间,似觉身后有所异样。她回头,见那黑衣女子立在甲板栏杆边,正一瞬不瞬望着自己和四少。   强烈的光线晃动在脸上,念卿迷迷糊糊醒来,周身软绵绵没有力气,伏在他怀中舍不得睁眼,喃喃问:“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霍仲亨语声温醇。   念卿一惊坐起,茫然看向车窗外,果真已是暮色四合,灯色树影不断朝后掠去,前方明晃晃已可见灯火辉煌的所在。车已足足开了大半日,分明才一合眼的工夫,竟然已经到了。   “我以为刚睡着,竟睡了这么久?”念卿抬手拢起鬓发,眼底犹有初醒懵懂。   “你太累了。”霍仲亨这才动了动肩膀,将僵麻的手臂收回,看向她的眼里满是怜惜。   一路上念卿枕着他胳膊睡得安稳,他揽着她一动不动,唯恐将她惊醒。   念卿望着他,原本他才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却依然身姿笔挺,任何时刻都保持着军人的威仪,从无丝毫懈怠。仿佛真是个铁铸的人,永远不知疲倦,但念卿知道他不是。   “最累的是你,什么时候你才能承认自己是个会累的凡人?”念卿叹口气,倚回他怀抱,鬓发摩挲着他颈项。霍仲亨低声笑,“不是凡人,难道现在我是鬼?”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十九记 笑缱绻·语铿锵(3) 念卿啼笑皆非,“胡说!”   话音未落,车猛地急转,念卿身子一倾,被霍仲亨紧紧按倒在座位上,旋即被他覆身护住。根本来不及看清,只觉前方不远处一个白影落下,尖锐的刹车声里,司机反应迅疾地将车打向道旁,险险刹住。   急雨般枪声响起,震得耳中嗡嗡,仿佛就在身边方寸之地。   旋即光亮大盛,四下强光灯依次打开,随行警卫车辆呼啸赶到,皮靴踏地,枪械上膛,各种声响纷至。念卿挣扎坐起,却被霍仲亨捂住眼睛,他强行将她按在怀中,不许她看见前方景象。   “报告督军,前方路障已清除,未发现危险目标。”车门外传来侍从官的声音,随之有大队士兵匆匆跑步上前,荷枪护卫在坐驾前后,隔绝了两侧道路。   霍仲亨沉声问:“那是什么?”   “是……一幅标语。”   念卿闻言一怔,亦松了口气,原来是虚惊。   霍仲亨皱眉,“拿过来。”   侍从立刻取来那白色的一团,已被打得满是弹孔,破碎不堪,方才那阵枪响是卫兵们将标语当做袭击物体,开枪射击,将其打成筛网一般。念卿凝眸细看,依稀辨认出上面鲜红如血的几个大字:“内战相煎……泣血……何时止,同根相残……”标语写在巨幅白布上,从道旁一栋三层银行的顶楼用长杆挑出,算准霍仲亨座车经过时放下。   卫戍警察已冲上那栋楼,封锁搜查。   “给我叠好。”霍仲亨一言不发将标语看了看,交到念卿手上,转头命令侍从官,“抓到嫌疑分子不要刑讯,先看起来。”   “是!”侍从官立正,复又压低声音,“督军,前面有记者被惊动,要不要驱逐?”   念卿皱眉看向前方,在军警隔离之外,此起彼伏的白光闪烁,正朝这里涌来。   霍仲亨无动于衷,挥手让车直接开过去。   这里已进入*区域,前面就是临时内阁所在的办公楼,位于山脚林荫道尽头,看上去平平无奇,今晚却是冠盖云集,吸引中外无数目光汇聚——只因北方军政界首次与北平公然决裂,分庭抗礼;两大水火不容的割据派系首次携手同盟,霍佟二人摒弃前嫌,一致针对受日本操纵的无能内阁和再三挑起事端的好战势力。   代理总理的匆忙上台,虽没有实权,却竖起了一杆号召大旗。   只是这杆大旗,左右有一狮一虎,握在两大权势军阀手中——究竟是真义举,真正气,还是假借家国之名,行吞并之实,借机铲除旧内阁势力,这是谁也不敢妄下断言的。   佟岑勋虎视眈眈由来已久,霍仲亨部署周密来势汹汹。两人本有宿怨,缔盟却来得突然,如同谁能料到佟系自起内讧,父子反目。   北平城里驻防的部队正是佟岑勋往日最赏识的精锐少壮,如今指挥着这批精锐对抗他的,正是他的亲生儿子。这边厢看似夙敌化怨,那边厢父子却是否真要你死我活,莫说外界揣测纷纭,就算念卿也暗自忐忑,不敢想这一步走得对不对。虎毒不食子,佟岑勋真能狠下心来清理家门吗?即便他真的不顾自己儿子死活,摆在他面前的却是滔天权势,一山难容二虎,他与仲亨谁又肯多让一步?   这些疑虑不是没有盘旋心间,只是念卿不愿想也不愿问。   看着车窗外越来越逼近的辉煌灯火,浮华绚丽如她前半生的舞台,却是霍仲亨风头浪尖的战场,亦是她将一生追随辗转的地方。无论他去往何方,惊涛万丈或是静水流深,于她皆是一样。   念卿回首看着身边之人,露出浅浅笑容,手指紧扣他掌心。 第十九记 笑缱绻·语铿锵(4) 车门*,华毡铺地,明灯高照。   无数镁光灯闪耀,白光刺目,却已是习以为常。   念卿垂眸避开强光,将手交到霍仲亨手中,缓缓起身下车。   强光顿时闪成一片光海,照见墨绿丝绒旗袍下的纤细足踝,一段小腿修长匀亭。探身而出的女子盈盈站定,仰首间修眉入鬓,眸若琉璃,笑隐两颐。   霍沈念卿,这便是那个*美人,一代艳伶。   佟岑勋与众人迎出门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艳光四射之景。   一身戎装的霍仲亨臂挽佳人,威仪里平添*,英武中更显轩朗,果真是璧人无双。   佟岑勋负手站定,也不上前去抢他风头,只冷眼瞧着,鼻子里哼一声,“得瑟个啥。”   外面那些记者像是疯了,镁光灯对准这二人猛按快门,不顾军警阻挡,只顾往前冲挤,南腔北调此起彼伏,或中或洋的声音乱成一片,有问霍仲亨几时开战、有问临时内阁是否支持南北和谈、还有问傅霍联姻是真是假……正在佟岑勋嗤之以鼻时,却听一个声音大喊道:“霍夫人不久前遭遇暗杀,请问您对卷入政治阴谋有何看法?”   倚在霍仲亨臂弯的美人闻声驻足,回头看向声音来处。   一时间连天喧哗都静了,镁光灯悄然放暗,众多记者一面张望是何人发问,一面屏息等待霍夫人的反应。霍沈念卿回转身,静了片刻,含笑开口:“我并没有卷入政治阴谋。”她的笑容温婉从容,放开挽住霍仲亨的手,走下一步台阶,站在记者们面前。   “您是说,并没有遭遇到传闻中的暗杀?”有记者反问。   “暗杀是有的,这并不奇怪。”霍夫人轻描淡写。那记者反应却机敏,顺势追问:“这么说你经常遇到威胁,这是否因为树敌太多,有许多人对您或督军不满?”   霍夫人微笑,“督军有没有招人不满我不知道,在我看来他是个好人。而我只是个女人,是个两岁孩子的母亲,我拿不起枪也做不来官。若问杀了我有什么好处,恐怕是没有的。但总有人见不得安宁太平,连一介女流也下手暗杀,此等恐怖卑劣手段,只会酿成伤痛,令原可成为手足朋友的人再起仇怨,自相残杀……希望看到这个后果的人,我虽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这绝不是政治阴谋,政治是政客的把戏,与平民百姓无关,但若仇怨再起,祸害的绝不是二三政客,而是殃及民众,殃及国家,这便是对吾国吾民的阴谋!”   华灯映亮她云髻素颜,墨绿丝绒旗袍下的身影,是东方女子最柔美的风姿,也恰是这柔软唇间,吐出令男儿易色的铿锵之言。   霍仲亨屏息凝视念卿,不禁神驰。若说当年的她,是舞台上的熠熠钻石,那么今日伊人,已是一轮皎皎素月。   提问刁钻的记者被霍夫人一语震慑,哑然不知如何回应,身后镁光灯似也忘记了闪烁,众多记者都静了下去……片刻无声,却有清晰掌声在身后响起。   霍仲亨回首,见那第一个鼓掌之人正是佟岑勋。   众人仿若大梦惊醒,四下掌声纷起,响成一片。   乍见久闻其名的佟岑勋,念卿含笑欠身,却掠过一丝讶然——煊赫的军礼服穿在光头微胖的佟大帅身上气派十足,但见他举手投足间,仍是一派大大咧咧的随和,与霍仲亨的军人风度大相径庭。这个人身上并没有传闻中的跋扈之气,倒似个从大宅子走出的乡下豪绅。   在念卿审视他时,佟帅笑眯眯也将念卿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转头对霍仲亨哈哈一笑,“姓佟的从不服人,只有两件事上,算你霍某人比我有本事!”   霍仲亨笑而不语。   众多记者闻言兴奋,伸长头颈只恐漏听一字。   佟岑勋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是养儿子,一是讨媳妇!”   众人一愕之下,哄然大笑。   周遭哄笑声打破微妙坚冰,耀眼的镁光灯模糊了视线,佳人风华夺去了众人注意的焦点……唯有霍仲亨与佟岑勋淡淡相视,各自眼中机芒都逃不过对方眼睛。   这看似粗俗的一句戏言,既曲折示好,巧妙恭维了霍仲亨夫妇,又是自嘲解围,将佟孝锡兵变之事淡淡带过。那本是佟岑勋最忌人提及的痛处,却也是无论如何也回避不开的要害。   眼下如何处置佟孝锡,打还是不打,这是佟帅的软肋,亦是霍仲亨的难题。   从霍夫人风姿中回过神来的众多记者,此时已将目光转向今晚真正的主角。一时间人声高涨,喧杂又起,一声声追问如急雨如落炭,镁光灯闪得念卿看不清咫尺间仲亨的表情。   一直缄默的霍仲亨却在此时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件叠起的物件,朝佟岑勋笑道:“承蒙佟兄谬赞,在下动身仓促,两手空空而来,只得借花献佛,以这份薄礼转赠佟兄。”   话音落,他振臂一扬,那满是弹孔的标语布幅展开在众人眼前。   人群哗动,后面的记者拼命挤近想要瞧个清楚,周遭官员也大感惊诧,眼见那支离破碎的布幅上墨迹宛然,一时却辨认不出写些什么。佟岑勋走上前,两手叉腰看了半晌,一字字念出来:“内战相煎,骨肉泣血……何时止,同根相残……何时休。”   霍仲亨直视他,“方才来的途中,有人冒死将这幅字送到我手上。”   四下无人做声,无数道目光汇聚在那破碎的布幅上。   “内战相煎何时止,同根相残何时休。”霍仲亨缓声重复佟岑勋刚刚念出的字句,将布幅双手递出,“这份大礼,霍某愿与佟兄共享。”   佟岑勋定睛看他良久,抬手接过。   刹那间人声如潮起,镁光灯齐齐闪动,将夜空耀得亮如白昼。    第二十记 同安乐·共忧患(1) 印刷不甚清晰的照片刊登在报纸头条,一打开便撞入眼里,上面是两大军阀戎装并肩而立。蕙殊叹口气,久久盯着照片,目标却是左侧不起眼处那个站在霍仲亨身后的女子身影。照片里的她微微仰首,专注凝望,仿佛全世界的光彩都只在她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报纸下方刊登有她的小幅照片和一幅布满弹孔的标语布幅。   当日蕙殊将报纸一字一句读给四少听时,他坐在窗前椅上,静静听着,没有言语,连一丝一毫动容也没有。只在她读完后,接过报纸搁在膝上,就着窗外斜阳光亮,低头久久看着……   这已是几日前的旧报纸了,他却一直放在枕边,叠得齐齐整整。   “小七?”贝儿的声音从门廊传来,“慢吞吞小姐,你还没找着那本书吗?”   “找着了!”蕙殊忙将报纸放回原处,拿起书匆匆走出门外。   清晨阳光穿过藤蔓,将金色光斑洒在四少一尘不染的白衬衣上,身侧黑衣黑裙的贝儿挽着低髻,正将调好的红茶递给他。蕙殊扬起手中书本,“是这本诗集吗?”   贝儿回头看了一眼,“哎呀,不是这本。”   四少侧首笑了笑,“不要紧,诗集也一样。”   贝儿笑着起身,“那好,让小七陪着你,我先去忙了……午间约了林医生,你可别忘了。”   “不是安德鲁医生吗,怎么又来个林医生?”蕙殊诧异插话。   “安德鲁引荐这位林燕绮小姐,说是位极出色的眼科医生,治愈过战时许多伤患,今天特意请她过来看看四少。你替他记着这事,别又跑出门去!”贝儿语速飞快,一面说一面已戴好帽子面纱,俯身在四少面颊俏皮一吻。   蕙殊还来不及细问,她已风风火火转身离去。   “越来越像个当家主母了。”蕙殊望着她背影咋舌。   四少微笑,眉心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惜。   自从蒙先生失踪,至今生死不明,家中唯他一个独子,母亲年事已高,若非贝儿及时赶回,偌大家业只怕已溃乱成一盘散沙。回到香港的贝儿独撑大局,亲自掌管生意,同时派人继续搜寻,不放弃寻找蒙先生下落。蒙老太太经受失子之痛,卧病不起,也全靠贝儿照料。婆媳间多年怨隙,消弭在相依为命的情分里。   蕙殊与四少的到来,令苦苦支撑的贝儿仿如得见亲人。   然而再次见到贝儿,时隔不到半年,蕙殊只觉她容貌依旧,眼底却平添风霜。回想起在云顶赌场的时光,三人言笑晏晏,仿佛仍是昨日。如今贝儿寡居,四少眼伤,仿佛人人都面目全非,唯独蕙殊自己,还不曾改变。   真的不曾改变吗?   四少语声打断蕙殊的恍惚,笑着问她:“拿的什么诗集?”   蕙殊呆了一呆,拿起诗集看看,“《吉檀迦利》,从哪一首念起呢……”   四少摇头笑,“不必念了,这本早已记得烂熟。”   “啊,那我再找本小说来念给你听……”蕙殊伤脑筋地想:有什么小说没读给他听过?   四少却淡淡开口笑道:“你和贝儿的心思,我知道。”他笑容平静,“你们不想我关注报纸上的事情,找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想我忘记烦恼……你真相信我会忘吗?”   蕙殊怔怔说不出话来,喉咙似被堵住。   四少一字字道:“我迟早要回去,你们是知道的。”   走廊一端传来轻微脚步声,仆佣送来了今日的报纸。   四少立刻侧过头,薄唇抿起,身子从藤椅中微倾向前。   蕙殊明白他心思,忙接过来匆匆扫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没有要紧事,还是差不多的消息。”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记 同安乐·共忧患(2) 四少微微蹙眉,“没有进展?”   “只说两位大帅仍在磋商,各国公使纷纷会见代总理,各地军政府皆有致电。”蕙殊匆匆翻看报纸,拣几条要紧的标题念出来,也仍是模棱两可的措辞。见四少侧耳听着,神色凝重,蕙殊不由脱口道,“我是越发看不懂了,以他们的能耐,早就能打进北平去了,为何一直不上不下地拖着?”   四少没有回答,静默良久才问:“有没有佟孝锡的消息?”   “我看看,好像……”蕙殊将报纸翻来覆去,仔细搜寻每则消息,蓦地,目光凝在一条不甚醒目的标题上,“徐……”   她骤然止声,抬手捂住嘴,然而四少却已听见。   “徐什么?”他转头,目光锐利。   蕙殊呆呆看着报纸,不知要如何回答。   报纸上仅有一条报道佟孝锡会见日本专使的消息,比这更醒目的,却是旁边粗黑大字写着:“军务总长遇刺”——已被佟孝锡晋升为军务总长的徐季麟在赴会途中遭遇枪击,身中五弹惨亡,凶手徐胡梦蝶当场被捕。   码头仓库里刚卸了货,潮湿的海腥气令人闻之欲呕。   管事和工头狼狈跟在一名干练女子身后,哑口无言听着她的责问。闷热的仓库里,汗水很快打湿各人衣衫,几个男人忍不住已将领扣解开敞风,唯有蒙夫人的长裙上衣立领仍扣得严实。汗水早已濡湿她鬓角,顺着耳根淌下,她恍若无觉,只顾对照账册核查货物。   “太太,您回去歇着吧,这点小事犯不着您亲自来干。”管事嗫嚅,却换来她回头斜睨的一眼,那碧色眼珠盯得人心里发毛。   贝儿将账册随手一抖,“叫你们清点错漏已经过去一个礼拜,半点回音没有,没一个肯听差遣,你们当我是女人就好欺负了?”那管事的脸膛本就黝黑,闻言更是涨得黑红。身旁一人正待申辩,却听仓库门口有人叫道:“太太,有人来见你!”   贝儿将裙摆一撩,大步跨过地上散乱的绳索,不耐烦道:“让他候着!”   “是祁小姐。”门口传话的人语声未落,蕙殊焦急叫声已传来:“贝儿,你快点出来,有要紧事!”贝儿一愣,三步并作两步赶出门外,汗流浃背的样子倒令蕙殊吓了一跳。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贝儿抢先发问。   蕙殊气喘未平,跺脚道:“四少要回北平,已经逼着下人去订船票了!”   “他疯了?”贝儿一呆,“早上不还好好的吗!又是霍夫人有事?”   蕙殊摇头,满面愧恼,“都怪我,我不该把梦蝶姐的事告诉他,他一听到梦蝶姐要被枪决,哪里还坐得住!当时就给霍夫人去了电报,跟着便要亲自赶去北平!”   贝儿不曾见过胡梦蝶,只听蕙殊大略讲过北平际遇,一时想不起梦蝶姐是何许人也。但四少眼疾未愈便要赶去北平,这是万万不能的。她二话不说抓起蕙殊就往车上去,“先回去截住他,你再慢慢给我说清楚,什么蝴蝶姐什么枪决的……真是乱了套了!”   车飞快开回蒙家,蕙殊刚好来得及将事情讲个大略。   报纸上说,徐家二姨太胡梦蝶当众刺杀亲夫,人证物证确凿。徐季麟正是佟孝锡左膀右臂,被刺杀在这关口,梦蝶又落在佟孝锡手里,实在是凶多吉少。贝儿心下已明白七八分,暗忖着四少的脾气,怕是无论如何也劝不住他。   眼下若要救胡梦蝶性命,阻拦四少动身,也只能指望一个人了。   司机打开车门,贝儿和蕙殊匆匆步上门前台阶。却听身后汽车呼啸,从右边来路疾驰而近,一声急刹刺耳传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二十记 同安乐·共忧患(3) 两人一惊,回头见是蒙家的车刚好刹在阶前。还未停稳,车门内一个人就跌跌撞撞冲下来,正是管家亚福。贝儿窝了一腔子火,撞上亚福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劈面斥道:“慌什么慌,有鬼咬你吗?”   “不……不是鬼……”亚福仰头张口,手指了身后,表情比见了鬼更怪异,却又似捡了天上掉下的元宝一般狂喜。贝儿瞪了他正欲发作,却被蕙殊猛地一拽。   “贝儿!”蕙殊语声惊诧紧张得变了调,目瞪口呆指着亚福身后的车。   那车上还有一人。   后座车门被司机打开,一个瘦高的男人走下来。尽管又黑又瘦,虚弱得几乎脱形,但那轮廓鲜明,极富男子气概的脸,是令人过目难忘的。哪怕蕙殊只看过照片,也几乎一眼就认出来。   贝儿呆呆看着,看他抬起清瘦的脸,眼窝凹陷,愈显得眉毛浓黑,肤色深黝。   “蒙太太,你终于不是寡妇了。”那人朝贝儿笑,目光灼亮,牙齿白得耀眼。   贝儿退后了一步,身子微微发抖。他向她伸出的手僵住,眼里转过黯然。   贝儿又退一步,肩头颤抖得更厉害。   蕙殊想要扶她,手还未沾到她衣服,她却像被踩着尾巴的猫,跳起来扑到那男人身上,令他险些踉跄摔倒。   “死鬼!你还知道回来,知不知道你死在外面有多久——”贝儿发疯一般捶打着他胸膛肩膀,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眼泪和汗水一起蹭在他脸颊颈项。直至蕙殊和亚福合力将她拉住,那虚弱瘦削的男人才得以喘过气来,稍稍平稳了气息,便又笑着将她拖回怀抱。   念卿拢上银狐裘披肩,戴上手套,匆匆步出大门。   左右卫兵立正,司机拉开车门,待她侧身正要上车之际,一名侍从却赶上前来,“报告!有电报到。”念卿回身,见侍从已将电文双手呈上,虽未拆开,那上头标明发自香港的字样已令念卿心头剧跳。   这已是第二封了,一看即知何人发来,也自然是为了胡梦蝶之事。难道他不听劝阻,当真已启程北上!   接过薄薄一纸电文,心忧如焚却不能在人前表现出来,念卿只将电报叠起,一言不发上车。前封电报语焉不详,发得仓促,只说胡梦蝶身陷囹圄,盼她施以援手。   自晋铭与蕙殊不辞而别,沿途去向虽有专人通报,也知他们平安抵达香港,得友人接应照顾,却再没有更多消息传来,也不知他眼伤如今怎样。佟岑勋那里亦接到薛晋铭一封辞呈,他以南下养病为由,辞去身系职务,急得佟帅破口大骂,却亦无可奈何。   谁也未曾想到,这当口传出徐季麟遇刺一案,凶手竟是徐家二太太胡梦蝶。   胡梦蝶本是无足轻重的一介女流,当众枪杀其夫,引众人惊骇之余,或疑情杀或疑另有内情。却未料到,佟孝锡趁机大做文章,一面将凶手拘捕审讯,一面放出风声,称胡梦蝶系由南方政府派遣的刺客,行刺高官,蓄意制造混乱,阻碍统一大业。南北僵持局面本已微妙之极,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借胡梦蝶一案搅浑事态,一口攀诬南方政府,引得谣传四起,人心惶惶。   自胡梦蝶入狱,念卿一直暗中设法周旋营救。   恰是一筹莫展时候,再收到薛晋铭的电报,得知他不顾眼伤,执意动身北上,面见佟孝锡,这更令念卿焦急万分。他只身赶往北平,非但救不了胡梦蝶,一旦自己落入佟孝锡手中,更是凶多吉少。此刻要想制掣佟孝锡,或许只有一个法子——他背靠着日本势力,正因有了日本人的支持才敢兵变夺权。念卿不敢想,却已隐隐猜到四少的打算。这一纸电文捏在手中重逾千钧,怕只怕,他为救红颜知己孤注一掷,再次找上长谷川。   车稳稳行驶在路上,念卿缓缓拆开电文。映入眼中的第一行字令她骤然睁大了眼。   司机和侍从只听后座上夫人一声低呼。   “夫人?”   侍从立刻转头,见念卿低头看着那电文,嘴唇微启,露出震惊之极的神色。   “掉头,立刻去见督军!”念卿抬眸,断然命令司机改道。   侍从犹豫道:“可是总理夫人约了您……”   “马上掉头!”念卿语声坚决。   司机不敢迟疑,打满方向盘,全速向临时军政府所在大楼驶去。    第二十一记 魑魅出·萧墙乱(1) 海上失踪多日的蒙祖逊平安归来,也带回当日货船离奇出事的原委。   那场风暴来临之前,货船已接近港口,就在即将掉头之时,海面突然发现呼救的抛锚渔船。若是在远处公海,以蒙祖逊出海的经验必不会如此大意,轻易让人上船。但当时风暴将至,且在近海,是海盗通常不会出没的地方……蒙祖逊当即决定靠近渔船,将船上十几人接引到货船上。岂料那十几个乔装的渔民,甫一登船便亮出枪械,竟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货船上也早已有人里应外合,趁机夺取驾驶舱,切断与岸上通讯联系。奋起抵抗的船员纷纷惨死在枪口下,有的跃入海中也被击毙。混乱中蒙祖逊与大副跳下小艇逃生,侥幸躲过枪弹,在无水无食的海上漂流曝晒了四天。濒临死亡之际,终于有路过的渔船将两人救起,带回岸上渔村。   当地气候炎热,多有瘟瘴,两人不幸感染热病,在荒僻渔村中无医无药挨了多日,只凭土方治疗。大副本已负伤,最终耐不住伤病而死。蒙祖逊也病得浑浑噩噩,几番托当地人通知家中,村中渔民却是蒙昧质朴,语言也不通,无法将他得救的消息传回。   蒙祖逊急迫想要传回的,不仅是自己亟待救援,更有一则至关紧要的消息需转达四少。   可惜这消息耽误了太久,迟迟未能传回。   “如今只怕为时已晚……”蒙祖逊一口气说出前后原委,额头冒出细汗,撑在桌面的手微微发颤,也不知是虚弱还是激动。眼前的四少,与前次相见时,仪容风度丝毫未改,却万万想不到,这般*人物竟已双目半盲。   这变故令大难不死的蒙祖逊也心惊意寒。   贝儿脸色也变了,望向一言不发的四少,忍不住道:“祖逊,你会不会看错?”   “不,我很确定。”蒙祖逊断然摇头,“那个领头劫船的军人,就是当日陈司令身边的人!我一向长于记忆,这你是知道的。但凡我见过一次的人,绝不会忘记。”   薛晋铭目光定定地望向远方,藤编手杖被他攥紧在掌中,攥得指节发白,“你方才说,他们劫船之后,好像在搜寻什么?”   “是,那些人很快控制了全船,却并不急于劫运满船军火,反而四下搜寻,这十分蹊跷。”蒙祖逊思索道,“我当时藏匿在水手之中,以为他们是在找我,但看似又不像……之后我百般思索,实在不知那船上有什么可搜,但劫军火必定不是他们的首要目的。”   三人都沉默下去,屋子里唯有电扇转动的嗡嗡声,旋转的光影令人心烦意乱。   薛晋铭缓缓站起身来,手杖敲击地板发出轻微笃笃声。贝儿叹了口气,蒙祖逊默然将她冰凉的手握住。却听四少问道:“陈司令前次拜访你,只是为了捞上一票?”   “是,而且是大大的一票!”蒙祖逊苦笑,“想从我这儿刮油的军阀多了,似他这样贪婪的,我算平生仅见。”   薛晋铭并不转身,淡淡道:“或许他意不在搜刮,只是试探你的底细。”   “这我也想过,即便他早已知道你我关系,那也不至于从我下手,”蒙祖逊皱了皱眉,“我一个小小商人,能起什么作用?”   “仅仅你我的分量或许不足,但若能以此扯上霍仲亨呢?”   薛晋铭低沉语声,令蒙祖逊与贝儿双双一惊。   “当年南边曾经向霍帅递出橄榄枝,若他肯归附,便委以陆军总司令的大权。”薛晋铭将手杖一顿,“只因他回绝了大总统美意,才轮到今日的陈久善。” 如今陈久善已是南方政府最为倚重的将军,也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军阀,但论实力名望,仍不是霍仲亨的对手。蒙祖逊与贝儿互视一眼,只听四少又道,“看如今这情势,霍帅与北方嫌隙日深,无论和谈成与不成,他迟早是要站到南边去的。”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二十一记 魑魅出·萧墙乱(2) 蒙祖逊恍然大悟,“那么,陈久善明知自己地位岌岌可危,若想先下手为强,最好的法子便是从中离间,令大总统对霍仲亨生疑!你那一船军火是秘密运给佟岑勋的,可走的路子……”   薛晋铭抬手止住他的话,缄默不再言语。贝儿心中已明白过来,她对这其中关窍自然再清楚不过。四少做的生意是最最不能见光的,偏又与大人物们勾连甚密。背后若不是有来头极大的人物撑腰,谁敢轻易沾上军火买卖?纵是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贝儿也从不知这背后神秘人物是谁。   如今一切豁然开朗。除了霍仲亨,谁能一手遮天,为他打开南北通畅之路?细想,霍仲亨的部队装备精良,近来大量引入德造军械,其中未必没有薛晋铭的能耐。谁又会想到这一对往日夙敌,早已心照不宣地化敌为友。这层关系一旦抖明,对谁都没有好处。以这两人心机之深沉,且碍于霍夫人这微妙的一环,自然是讳莫如深。   望着四少孤单背影,贝儿心中慢慢回过另一重滋味——他心气孤高,不愿受人恩惠,偏偏欠了霍仲亨这样大的一份人情。难怪他孤注一掷加入佟岑勋的阵营,不惜冒死北上,参与政变。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赢得真正翻身之机,在北方站稳脚跟,开辟自己的军工产业。从此无须做这见不得光的军火买卖,无须欠着霍仲亨那还不完的人情。   蒙祖逊一声长叹打破此间沉默,“若当真如你所言,岂不是糟糕透顶?”   陈久善从中弄鬼,有意令南方以为军火是霍仲亨秘密运给佟岑勋,助其发动北方内战,破坏和谈。恰在这个时候,傅系内阁下台,佟孝锡兵变,日本的横插一手令局势陡变,势不两立的霍仲亨与佟岑勋竟携手共谋。   霍仲亨一向力主和谈,若暗地运送军火支持佟系内战,如今更旗帜鲜明与佟岑勋站在一处,共同拥立了新任临时内阁……这些举动看在南边眼中,自是出尔反尔,阳奉阴违。   陈久善一番手脚竟歪打正着,做得恰是时候。   贝儿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寻思着错综复杂的局势,脑中已乱作一团。   偏偏四少的一句话,更是雪上加霜,“军火遇劫之事我曾告知念卿,当时只疑日本人所为,无人料到是南方出了内鬼。看来陈久善蓄谋已久,若此番扳不倒霍帅,势必心生异志!”   念卿匆匆赶到办公厅,却不见霍仲亨人影。只有几位政务官员枯坐在会议室等待,预定的会议时间早已过了。焦急之下,招来侍从室询问,才知昨晚军营中有事,今晨已惊动督军亲往视察。   “按理说这个时间已该返回了。”侍从官赔笑道,“或许另有要事耽误,夫人少安毋躁,我立刻派人通知……”   念卿站起身来,“不必,我这就去驻地见督军。”   侍从官惊道:“那边正在闹事,您此时过去万万不可!”   “闹什么事?”念卿挑眉,心里不觉一沉。若只是几个兵痞闹事,又怎么会惊动他亲自前往?她深知仲亨的脾气,时间对于军人是尤其看重的,若不是出了大事,他不会在会议上迟到。   侍从官面色迟疑,似碍于机密不便开口。   念卿看他一眼,也不再问,径自转身朝门口走去。   侍从快步追上解释道:“夫人!夫人留步!事情是这样……近日有报告说士兵冻伤严重,起初只道天气寒冷,可昨晚有个年少士兵竟被活活冻死。拆开他棉衣被褥才发现里面都是破纱烂布,根本没有多少棉絮,还掺入了泥沙添重,以蒙混过关。”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十一记 魑魅出·萧墙乱(3) “有这种事?”念卿骤然回首,脸色变得铁青,同督军初闻报告时的反应几乎一样。   侍从官低头道:“随后查出军中所用的肉食也多有变质……因此昨晚营中哗变,底下军官本想强行压下事态,直至今晨闹得大了,才不得不惊动督军。”   “真是混账!”念卿怒道,“到这时候还想隐瞒!”   侍从忙道:“夫人这时候不宜前往,以免……”   他话未说完,念卿已转身往外走,比方才走得更快。望着那背影娉婷,步履如风,全然没有一分女子的软弱,侍从只得跺脚,后悔不该实话相告。   出城之后道路泥泞,车开得越快,颠簸也越是厉害,饶是如此,念卿还一径催促开快些。   司机朝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见夫人侧首看着车窗外,唇角紧抿,鬓发微乱。跟在夫人身边这两年,任何时候见着她都有无懈可击的风致,鲜少见她这样惶急。   车窗玻璃摇下,掠面生寒的风也吹不散心中团团乱麻。望着车窗外陌生景致,北方封冻的大地迟迟不见回春迹象,想来此时的南方应已是霜融雾散,春水涟涟……一别数月,冬去春来,霖霖又该长高了吧。   思及女儿,念卿肃然脸庞不觉露出一丝浅笑。   原以为仲亨来了,便可平定乱局,逐走佟孝锡,助新内阁上台。可时局远比意料中复杂叵测,人心是最猜不透的谜。诸方势力,各有谋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头来身不由己,事端竟是越来越多。纵然他一如既往地珍她惜她,将她藏在羽翼底下,可那外间风雨声声催人,又岂是她能充耳不闻的。   晋铭的一纸电文发来,寥寥数言,更是她不能回绝的。他从来没有向她要求过任何事,除了这一次,为了那名唤梦蝶的女子,那是他在世上仅存的知己与亲人。他郑重恳求她的相助——不是向念卿亦不是向云漪,而是向霍夫人。   她显赫的身份权势,仿佛第一次对他有了意义。   明知进退水火,千难万阻,但她说过的——但凡是你想要,但凡我做得到。   紧捏在手中的电文,已看了又看,重压之下,连叹息也乏力。   念卿一言不发,缓缓地将那电文叠起放入手袋。   仲亨,我要怎么告诉你,这又是一个坏消息,糟糕透顶的坏消息。   和佟岑勋意见相悖,僵持不下,已够令他心烦;眼下军中哗变,更是雪上加霜;可恨陈久善又从背后一刀捅下——这种时候若南方再出变故,纵是霍仲亨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顾及全局。   南方一直是他冀望之所在,也是忧虑之所在。   早在三年前,仲亨便说过,大总统的建国构想太过理想化,于政治一途缺乏机变手段,过于依赖军阀……如今看来,南方军政大权日渐旁落,他的忧虑已逐一应验!   尽管如此,仲亨仍在极力维护南方。   援救胡梦蝶看似小事,却成了牵动各方要害的由头。   当时众目睽睽,要洗脱胡梦蝶谋杀的罪名已没有可能,若否认胡梦蝶与南边有关,无异于将那刚烈女子推上刑场,逼她为徐季麟那卑鄙小人抵命;若要暂时保住她性命,只能承认她的行动是受人指派。   佟孝锡摆明是在试探他父亲与霍仲亨的态度。   日本人出尔反尔,利用佟孝锡削弱佟帅之后,已将他作为弃子,转而支持更有价值的傅系势力。佟孝锡孤守京津做困兽之斗,眼见霍仲亨与佟岑勋为盟,更是走投无路——唯有突然掉头反咬南方一口。   他这一咬,不得不说父子连心,到底还是儿子最了解父亲。 第二十一记 魑魅出·萧墙乱(4) 佟岑勋最是护短,虽对这不孝子恨得咬牙切齿,却未必真会要他性命。南方却是与他势不两立,迟早要决一生死的对头。纵然他不挑起战端,南方也容不下他在北方独大。   此时佟孝锡调转枪口对准南方,佟岑勋又岂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若不是霍仲亨牵制其中,将佟岑勋死死压住,这两父子,一个反复无常,一个护短好战,想想便足以令人一额冷汗。   出得城外,越见景致荒凉,光秃秃的笔直树干夹道掠过,一地雨雪泥泞。   车驶过重重关卡,终于抵达南郊军营。远远已瞧见戒备森严的军车载满士兵,个个全副武装,在营外严阵布防,枪炮均已架设待命。   座车缓缓驶近,减速通过阵列森严的防线,从窗后清楚可见枪械黑沉沉的金属光亮映着泥泞雪地,晦暗天色照见士兵紧绷的面容。   眼前景象不断掠过,念卿目不转睛看着,心中渐渐怦然,似有急鼓越敲越重。看这箭在弦上的情形,只怕此地随时有兵变危险,若营中当真哗变,稍有异动,外面已做好武力*的准备,到时血流成河在所难免。   前方设了路障和铁丝网,卫兵抬手将车拦下。   霍夫人出入所乘都是督军座车,向来通行无阻,司机探头便要斥责那不识相的卫兵。却见卫兵向车内立正敬礼,肃然道:“督军有令,任何车辆不得出入。”   司机错愕望向夫人,见她并不反驳,只缓缓推开车门,踩着一地泥泞下车。   她一身轻裘华衣,本是去赴总理夫人之约的打扮,站在此地却是格外突兀。迎面寒风凛冽,天空中又有霰雪飞舞,转瞬沾上她鬓发。她拢了拢大衣,高跟鞋踩过湿滑路面,在泥泞中一步步向前走去。司机慌忙跟上,明知拦不得也劝不得,只好撑起伞随她前行。   卫兵在前领路,引着夫人从专用通道直往阅兵场去,一路所过的营房前都有荷枪卫兵把守,留在营房里都是并未参与闹事的士兵,或木然或紧张地望着这一行人经过……薄薄的灰色军棉衣让他们脸色更见黯淡,尽管如此也遮不去这些面孔本有的稚气。他们大多还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有着瘦削的脸和好奇神往的眼睛,望着军营里突然出现的女人,仿佛看见雪地里突然开出五月繁花一样惊奇。   望着这些士兵的脸,念卿的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沉。   即将转过前方台阶时,卫兵低声提醒“到了”。   念卿一怔抬头,顿住脚步,被眼前景象惊得呼吸凝固——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阅兵台前,霰雪挟风飞舞,数千名士兵沉默伫立着,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寂静的阅兵场上,只听见风声低咽。   台前正中地上有一具覆着白布的担架,掩盖在白布下的人形,在人群映衬下越显渺小。所有士兵都伫立在十米外的地方,并没有意料中的群情哗变,他们手中甚至连枪械也没有,只是每张脸上写满了悲戚和沉默中的愤怒。   这便是那个被活活冻死的士兵。他或许只有十六岁,甚至更年少……或许他只是行伍中最卑微的一个小兵,一辈子也没想过能亲眼见到督军,更没想过能蒙督军垂青。   但此刻,那个戎装威严的男人脱下身上黑呢风氅,深深俯身,将风氅覆在他身上。   加元帅衔的五省督军霍仲亨,揭了军帽在手中,朝静卧担架上的士兵肃然低头。   身后众多军官随之垂首致哀。   最右首的一名军官蓦地双膝一颤,朝那担架直直跪下,周身颤抖不已。   在他身后有许多件堆积的军棉衣,上面都有豁开着检视过的划口,团团皱起的烂纱暴露在外,一目了然。掺了假的棉衣和那单薄的覆尸白布一样抵挡不了冬日严寒。   黄泉路上,唯愿那一件黑呢风氅的温暖能为无辜亡魂稍增慰藉。   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二十二记 铁血变·胭脂难(1) 寒风如刀,刮过霍仲亨毫无表情的脸,那锋锐唇角紧抿,并没有流露半分怒色,那肃杀身影不怒自威,早有杀机扑面。他身后双膝跪地的军官却抖若筛糠,周身越颤越厉害,不敢抬头朝他背影看上一眼。   当众拆验的军衣里破絮挑出,那一刻,便是劫数到了。贪污军饷、舞弊纳垢、欺下瞒上,任何一条都是足以枪毙的死罪。今日三罪并举,再无侥幸之机。跪地的军官万念俱灰,将眼一闭,哆哆嗦嗦摸向腰间佩枪——   然而手还未触上佩枪,督军身后侍从已将枪管抵住他后脑。   霍仲亨回过身,目光扫向他。   那军官喉结滚动,嘴唇发青,双手剧颤着将腰间佩枪递向霍仲亨,“督军,念在我追随您多年的分上,就给个痛快吧!”   霍仲亨目光如冰封。   阅兵场上鸦雀无声,上千名士兵的目光也投向此处。   饶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这穿透魂魄的注视,那军官再也抵受不住,猛地转向那担架上士兵的遗体重重叩下,额头鲜血长流,“我该死,我曹老三罪该万死!是我对不住弟兄们,是我瞎了眼黑了心肝!要早知道棉衣里是那个样子……我要早知道……我……”他俯跪在遗体旁嘶声哽咽,额头血痕与涕泪交流,入目惊心。   “把枪捡起来。”   冷冷语声里,一双黑色军靴映入眼里。   曹老三已面无人色,在众目睽睽之下拾起枪,仰头望向眼前高大身影。   站在人群之后的念卿,看不清霍仲亨表情,只听见他语声低沉,每一字都透出直达人心的威迫,“你从马弁升至营长,半辈子随我出生入死,腿瘸了人老了,骨头也被铜臭给蚀空了吗?”他从地上揪起瘫软如泥的曹老三,勃然怒道,“除了银元、女人、大烟……你心里还有没有同生共死的弟兄?你还配跪在这里给他叩头?还敢说你是我霍仲亨的兵?”   寒风将这怒吼声远远传开,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心底,远处枯枝瑟瑟,仿如被震慑的众人,连枝头一片薄雪也不敢落下。念卿身后的司机几乎跌落了手中的伞,这是他第一次亲见督军的震怒,亲闻这万钧的雷霆……再觑看夫人脸色,也是被震慑的僵然,仿佛连气也忘了喘,只怔怔望着督军。   整个阅兵场上冷寂如铁。   曹老三的衣领被督军狠狠拎着,人却像被抽去了筋骨,软得站也站不住。   督军再一次冷冷开口,却无人听见他对曹老三说了什么。他语声极低,只短短数语,旋即放开了手。   本已烂泥一堆的曹老三却踉跄两步站稳,慢慢抬起头,眼里有异样光彩。   只有他听见了霍仲亨的话。当他被拎紧领口,只听见霍仲亨低低地说:“我知道军衣是被偷梁换柱,有人利用你一时贪婪……这陷害你的人,我必会查出!你已铸成大错,这就安心上路,给自己一个干净吧。”   督军放开他衣领,一言不发转过身去,缓步走向阅兵台上。   曹老三低头看手中佩枪,复又转头看向黑压压的士兵们。   购置军衣时,只想着从中揩些油水,便受了棉商的好处。当时也亲自验看过,确是上好的棉絮,却怎么也想不到换到士兵手上竟成了破纱烂絮!士兵们喊冷的时候,只当是新兵们娇气怕苦,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因此活活冻死!   那个冻死的小兵才刚十五岁,比他初入行伍时还小。   远远地,念卿抬手捂住了唇,目不转睛看着曹老三僵硬抬手,举枪对准太阳穴。   死寂的阅兵场上,只有霍仲亨的军靴踏过积雪,一步步走向阅兵台的沉重步履声。 第二十二记 铁血变·胭脂难(2) 随即,一声枪响,震落枝头簌簌积雪。   “夫人!”枪声响过,夫人身子一震,瘦削肩头微微发抖。   司机忙将她扶住,呵气成霜的天气已将她嘴唇冻得青白,鬓发也被融开的雪粒浸湿。他方欲出声唤人,夫人却抬手止住他,也不言语,神情震动以至恍惚。   这一枪震慑之威,令全场千百人一齐僵作木石。片刻沉寂,却似无比漫长。   夫人示意身后一名卫兵近前,“将这个交给督军。”她将叠起的电文递给卫兵。   督军已登上阅兵台,鸦雀无声的士兵们肃立等候训令。   卫兵小跑步上前,将电文呈上。   督军接过,蹙眉略略一扫,严峻目光旋即扫向这边,停在夫人身上。   夫人微扬了脸,静静凝望督军,目光如深流。   阅兵台上的督军朝夫人微微颔首,紧皱的眉头似缓了一缓,目光便又转开。   夫人悄然转身离去。   司机疾步跟上她,心有不解却不敢发问,直待夫人回到车上,吩咐开车,才惴惴地问:“不等督军吗?”   夫人靠着后座,仿佛很冷,将大衣紧裹,“回去吧。”   司机不再多言,驱车驶离军营,驶上回城道路。   纵然裹紧大衣仍觉透骨寒冷,念卿抿了干涩嘴唇,仿佛仍觉耳边有枪声回响。   到底是她天真,若非那一声枪响震醒心中幻梦,活生生的人命摆在眼前,她还盼着能有一线斡旋余地,指望他出面营救胡梦蝶。   这已是你死我活的关口,岂容得妇人之仁。   如何能对仲亨开口,让他放下内外交困的局面去与佟孝锡斡旋甚至妥协,单单为救一个女子?念卿开不了这个口,面对仲亨,面对他所负安危之重任,她没有办法说出这样的要求。   “您还去总理府吗?”司机在前座低声探问。   念卿回过神,见已进入城中分岔路口。   是了,还有总理夫人的邀约……前一刻目睹血溅当场,转过身仍是歌舞升平,该唱的戏码还要唱下去。仲亨有他的戎马疆场,她则有另一个衣香鬓影的战场。总理夫人的邀约岂会是闲谈风月,却不知又是一盘什么棋等着她走下去。   “去吧。”念卿淡淡点头。   车窗外吹入的冷风,随呼吸钻入肺腑,北方寒冷干燥的空气仿佛令心绪也冻结。   车驶入警戒道,尽头的总理府已遥遥在望。   洪夫人亲自迎出来,连连笑道:“总算把你等来了。”   念卿歉然说明迟到原委,直言刚从军营赶来,只不提今日变故。洪夫人见她来得匆促也猜知有事发生,当下却不多言,含笑携了她的手,一起步入客厅。里面已有五六人正闲坐叙话,抬眼看去都是显达女眷。座中眼尖的一眼瞧见念卿鞋上雨雪泥泞,讶然道:“霍夫人这是从哪里来?”   洪夫人替念卿接过话答道:“霍夫人大老远从南郊军营赶来,你们瞧,这才叫比翼连枝,谁说女子不可做大事,眼前不就是活生生的木兰红玉嘛!”   念卿笑道:“这可折煞人了,我不过带个口信过去,哪里担得起这样大的名头。”   座间一时寒暄如仪。   见念卿入了座,夫人们谈兴更浓,座间话题却不是什么脂粉闲事,三句倒有两句不离时政。别处有这许多女子阔论国事或许引人侧目,在洪夫人这里却不奇怪。   如今以洪夫人为首的名流女眷发起成立了一个女子同济会,吸引了不少受过新式教育的北方名媛参与其中。这班女子热衷时事,以争取男女平等、维护女性参政权益、施展爱国抱负为大任。这其中虽不乏真正胸怀抱负的新女性,也免不了成为官场里权力派系的延展。譬如今日在座的这几位,即有财政、外务、教育等几位总长夫人,俨然是个闺阁小朝廷。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二十二记 铁血变·胭脂难(3) 念卿心中有如明镜般清楚。洪夫人一再示好,力邀她参与女子同济会的事务,绝非看中她沈念卿的才干,而是看中霍夫人身后的政治风向。   自随仲亨来到此间,念卿一直深居简出,以身体抱恙为由,推辞了所有的交际往来,不想掺入这场热闹。眼下时局微妙,她在脂粉阵中一举一动,难免引来无谓猜测。今日这茶会却是为了商议妇女界发起义演募集军饷的事,这件事上,霍夫人终是推迟不得。   各位夫人正说得兴起,各出各的风头,念卿只是听着,唇角轻抿,也不言语。   “霍夫人在想什么呢,一句话不说,尽看我们献丑?”一位夫人朝她笑嗔。   念卿叹口气,拂去茶汤上浮叶,青瓷茶盖在杯沿轻轻一叩,“我在想……锦上添花好做,雪中送炭难办,人前风光得来容易,真正的不公平之事却叫人无能为力,想来难免气馁。”   众人被她这话浇得一头冷水,却又错愕莫名。   座中有心思活泛的人反应过来,轻声问:“您是指胡梦蝶那事?”   这名字一说出来,座中顿时冷了场,最伶俐的人也缄了口,不知说什么才好。   念卿也不言语,幽幽叹一口气,抬眉迎上洪夫人秀狭的眼。   洪夫人也看着她,良久缓缓开口,眼尾笑纹丝丝都透出别样意味,“方才咱们也说起了胡梦蝶,只不知如今怎样了。”   有人叹道:“原先曾同她一起听过戏,谁想到会发生这等变故,真想不到胡梦蝶是这般刚烈的性子。”   “她素来就泼辣,不过到底是个弱女子,一想起她当众开枪杀人,我便揪心!”说话的是田夫人,边说边拍着胸口,手上硕大的祖母绿宝石便随着她义愤的话音宝泽闪动,“你们谁能相信她是刺客,反正我是不信的,素日里一起吃茶听戏,谁不说徐家二太太慷慨热诚……这世道真是黑白颠倒,弱女子倒成了杀人凶手,没处可讲理!”   另一位夫人点头附和:“那是自然,她跟了徐季麟这么些年,哪能说变刺客就变刺客。这枪杀案总之蹊跷得很,只怕是被人利用,无端做了枪靶子。”   有人低声说:“我听说是那徐季麟怀疑二太太与人有染,将她关押家中,私设刑罚,以致二太太精神失常。却不知那日他为何将她带在身边,以致闹个鱼死网破……”   这本是眼下沸沸扬扬的事件,当事人更是往日相熟之人,诸位夫人各有各的消息来路,一时间说起胡梦蝶案,有人质疑,有人同情,有人义愤填膺。   冷不丁听洪夫人问:“霍夫人也认识徐家二太太吗?”   念卿抬眸,淡淡一笑,“听说过,人却无缘得见。”   洪夫人噢了一声,也不言语,目光越发不可捉摸。   身旁有人接过话头问道:“霍夫人如何看这案子?”   众人目光都汇聚过来,瞧着平素从不多言的霍夫人,且看她在这敏感事件上如何执言。   念卿轻缓开口,吴侬软语讲得字字清楚:“我以为,这本是一桩家宅私怨,却被佟孝锡恶意歪曲,将一个弱质女子当做政治阴谋的牺牲品。”   以她的身份,这话一说出来,已然表明立场,这不仅是霍夫人的意思,自然也是霍仲亨对佟孝锡的态度。   壁炉烘得一室如春,洪夫人托了温热的茶盏在手心,不觉有些微汗。   显然霍仲亨不会如佟孝锡所愿,且将他出路已封死,然而霍夫人将这事引到她头上,暗示她以女子同济会的名义出面声援斡旋……那佟孝锡虽不见得肯买她的账,但若想日后留一条退路,总要给新内阁总理三分颜面。况且女子同济会有外国公使夫人们的支持,佟孝锡所仰仗的日本人想来也要顾及外交影响。 第二十二记 铁血变·胭脂难(4) 洪夫人垂了眼,将手中茶盖一下下刮过青瓷杯沿,斜斜里看向念卿。   美人如玉,难得如此有情有义。外人不知霍夫人为胡梦蝶案暗中周旋倒也罢了,这其中隐情又怎瞒得过她的灵通。卖这么一个情面给霍夫人,换她对女子同济会的支持,这笔交易看来是做得过。   楼梯上脚步声咚咚,在这宁静的午后,足以将整栋楼的人惊动。蕙殊跑得太急,全然顾不得仕女风度,一手将裙摆提了,直冲到四少卧房门前。   不待抬手敲门,门已从里面打开,贝儿站在门口瞪圆一双碧琉璃似的眼,“轻点儿,里面林医生……”   她话未说完就被蕙殊劈面打断,只听蕙殊上气不接下气嚷道:“好消息,有好消息了!”   贝儿一呆,便听身后传来四少语声:“什么好消息?”   然而另一个比他更严厉的女子声音也传来:“别动,你给我躺好!”   越过贝儿肩头,蕙殊这才看清房里还有一个人,正是给四少治疗眼伤的林医生。   仰躺椅上正接受检查的四少已闻声坐起,将凑近脸上的检视灯一把推开,这一来却惹恼了身旁的林医生,不由分说按住他胸膛,喝令他躺回去。   难得被人呵斥的四少一时怔了,看着这位年轻医生秀雅却严肃的脸,只得默不作声躺回椅上。   贝儿也忙上前按住他肩头,“明天就要手术了,千万要让医生仔细检查,这可出不得半点差错!”   林医生闻言抬头,扬了扬略显疏淡的眉,目光虽冷淡却充满身为医者的威严。   贝儿暗悔说错话,当面提起“差错”,岂不是质疑医生的水准?这位林医生以女子之身跻身医界,其心气之高也与医术不相上下了。林医生却并未再看她一眼,只利落地收起诊具,“病人状况很好,用药后炎症已经消除,明天可以手术。”   “手术后恢复还需多久?”四少闻言不见欣喜,反流露一丝不耐。   林医生冷冷答道:“随你自己。”   这答复呛得四少顿时哑然,贝儿同蕙殊更是面面相觑。   林医生不紧不慢说:“你若肯配合,休养用药得宜,三五日也许好得了;你若喜欢折腾,拿自己眼睛不当回事,耗个三五月也未必全好。”   贝儿看看四少无奈表情,复又看看林医生的冷脸……身旁蕙殊却已哈哈笑出声来。   四少的脸色更加尴尬,待贝儿亲自将林医生送下楼去,他才一个爆栗敲在蕙殊头上。幸亏眼伤未好,模模糊糊失了准头,被蕙殊敏捷躲过,举起报纸护在头顶嚷道:“赶着来告诉你好消息,倒换来一顿打,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什么消息,是不是梦蝶……”四少笑容隐去,显出几分忐忑,只问了半句就止了声。   “是的是的!梦蝶姐的庭审被押后了,说是证据未足,暂缓审理!”蕙殊喜不自禁,将手上报纸高高举起给他看,虽知他看不见,却恨不得让他嗅到油墨香里的喜气,“霍夫人真真厉害极了,她在电报里叫你少安毋躁,切莫动身,她自有分寸。我原本也是存疑的,想不到她果真说到做到!这下梦蝶姐有救了,营救出狱定是迟早的事!”   四少仿佛太过意外,脸上竟没有一丝笑容,沉默良久才低低问:“她……如何办到的?”   报上新闻语焉不详,只模糊写道——陷入僵局的徐季麟遇刺案忽有转机,以总理夫人洪岳佩华为首的妇女同济会公开批评此案,发起*声援胡梦蝶,谴责佟孝锡妄顾公正,以强凌弱之行为。其他各界也纷纷关注此案进展。   鉴于徐季麟遇刺一案众说纷纭,主审官员认定目前证据未足量罪,宣布暂缓庭审,犯人收押在监,因病就医于东桥医院。   “看来霍夫人已将梦蝶姐救出监狱,因病就医也是缓兵之计吧。”蕙殊欣喜道,“幸好你听了她劝,待你眼伤治愈,那边人也救了出来,真是再好不过!”   四少一言不发,目光微垂。   蕙殊住了口,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不知四少脸色为何如此异样。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蕙殊惴惴问,“你怕霍夫人救不了梦蝶姐?”   “她救得了。”四少唇角略牵,分明笑着,却让人看得心里不安。   窗外影影绰绰绿荫,风一下下吹动垂帘上流苏穗子。   四少侧过脸,缓缓道:“这样的代价,自然救得了。”    第二十三记 相濡沫·共灵犀(1) 寒雨萧瑟,一团橘黄灯光的暖意,不足以驱散夜的黑暗。一册日记本摊开,合起,又再打开……灯下女子怔怔看着雪白纸页,再一次将笔搁下。已经许久不曾写过日记,四边已磨旧的日记本仍随身带着,却似乎再没有那样细致的心思。   这些年匆匆忙忙,辗辗转转,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却总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修长手指抚过纸页,灯光映照无名指上一点璀璨,小小一枚石头被指环托着,晶莹流转。   念卿叹口气,合上日记本。   窗外雨声簌簌,寒意更浓。   这样的夜晚,不知仲亨宿在哪里,冷是不冷。   前日军营出事之后,仲亨连家也没回,即刻赶往邻近驻军各地,亲自视察军需。这一走就是三天,驻军之地偏远,往来奔波劳顿,又遇上这连日大雨……此番他是动了雷霆真怒,铁下心来彻查到底。   这些年来,从未见过仲亨如此愤怒失望。她却帮不上他分毫,连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机会同他说……甚至,来不及向他解释胡梦蝶与同济会的事。   和衣躺在床上,关了灯,眼前浮现那双深邃凝重目光。   念卿将手按在心口,竭力压下纷乱忐忑心思,觉察心跳得飘飘忽忽,仿佛无处着力。不管怎样,明晚仲亨便要回来了。   期盼与忐忑交织成魇,一夜骤梦频惊。   临到天亮时念卿迷迷糊糊睡去,朦胧里听见声响,见仲亨俯身吻她额头,替她盖好被子,悄无声转身离去。如同在家的时候,每天清晨他早早离去,从不将她惊醒……明知是在梦中,也觉心安,念卿甜甜叹口气,侧身酣眠。   这一睡,便睡到晨光照上枕间。   念卿眯了眯眼,隐隐闻到一缕幽香,却奇怪房中并无花束……蓦地,侧首却见床头有一枝半绽的白梅。   念卿一惊而起,披衣散发奔下楼去,迎面见着一名女仆,慌忙便问:“督军回来过?”   “是,督军天未亮时回来的,换过衣服又走了,特地吩咐不要吵醒夫人。”   “他去哪里了?”念卿怔怔问。   女仆摇头不知。   念卿扶着楼梯,茫然呆立半晌。   这一整日里,仆人们觉得,夫人从未像今天这么难侍候。平素从不在意他们准备什么饭菜,今日却亲自入厨,对菜式口味再三挑剔,折腾了大半日总算预备好晚餐,样样都照着督军最爱的口味,且又别出心裁。然而从黄昏等到天黑,直等到临近半夜,督军仍未回家。   眼看着夜阑人静,桌上饭菜冷透,下人们面面相觑……夫人却仍然在等。   壁钟滴答滴答,转眼已是午夜。   念卿再也无可奈何,只得让人接通侍从室电话,问一问督军是否还在忙。   女仆将电话接通,才问了两句,脸色已异样。   念卿见状一惊,从沙发里霍然起身,“怎么回事?”   “侍从室说督军已离开三个小时了……”女仆惴惴道,“走时只带了两个侍从,座车也还停在楼外,不知人去了哪里。”   整个侍从室被惊动得人仰马翻。   夫人连夜赶过来,命人全城搜寻,务必找到督军去向,且不可惊动外界。   照说就这么一个城,走也走不到哪里去。   可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盼着霍仲亨出事,念卿心中实在不敢去想……远有陈久善,近有佟孝锡,明有内敌,暗有外寇!何况军中出事未久,仲亨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带侍从,也不知会任何人,深夜悄然外出,这实在太过蹊跷!   念卿越想越怕,脸色苍白,手上禁不住地发颤。   侍从在一旁不住劝慰,劝她安心等待,督军必定是有急事外出,未及吩咐。 第二十三记 相濡沫·共灵犀(2) 半个小时之后,侍从室终于接到报告,查明督军大致去向。   侍从官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面面相觑, 暗自叫苦。   夫人却不给他周旋余地,劈面直问:“督军在哪里?”   侍从嗫嚅半晌,小声道:“七里巷。”   七里巷原本不叫七里巷,而是叫七里香,时人嫌此名露骨不雅,改为七里巷。这条巷子会聚风月,是远近闻名的烟花地,脂粉香溢,莺燕和鸣,便得了七里香的名头。   若说一个男人瞒着妻子半夜悄悄去这个地方,任是谁也猜得到是去做什么。男人嘛,谁没有点*逸趣,何况是位高权重如霍仲亨。可霍夫人不是什么善主,今日既被她知道督军深夜寻欢,河东之怒谁敢阻挡。   侍从官眼看着夫人脸色微变,暗中叫苦不迭,只怕这马蜂窝是捅大了。   只见夫人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   “夫人!夫人……夜已深了,您不如在这里稍事休息,我再派人去请督军,省了您夜半劳累……”侍从赶上去挡在念卿身前,阻住她去路,死活不要她上车,连连赔笑劝留。夫人也不开口,依然往前走。侍从发了急,不管不顾拉住车门,“夫人,您不能去!”   夫人淡淡抬眉,“你以为我要去哪里?”   门廊灯光昏黄,一半照着门外树影森森,一半映照门前凿花台阶。   夫人立在阶前,肩头拢一袭狐裘,微垂的脸庞被灯光投下薄薄阴影,似笼上一层夜雾。   “什么七里八里,叫你们查了半天,尽查些无稽的东西。”夫人语声冷冷的,也不见怒色,“督军怎可能去那种地方,必是你们弄错了。”   追上来的侍从们面面相觑,愕然不知如何应对,看夫人神色,也全然不像讥诮。   这转折来得太过突兀,片刻前还焦急万分的夫人,得知督军去了烟花之地,非但不恼不怒,反而似骤然变了个人。却听她又开口,语调十分厌怠,“我累了,今晚的事就到此为止,关于督军的去向,谁若再胡说八道——”   她微侧首,目光扫过来。   “是!”侍从们慌忙立正,齐齐抬手行礼。   “是什么?”夫人眉梢一挑。   这次再无人敢出声,一个个都将嘴闭得死死的。   念卿冷眼看着他们,也不言语,只待司机将车稳稳驶了过来。   侍从们惴惴目送她上车离去,看着车驰远,这才相顾咋舌。   念卿将手套一点点摘下,靠上后座椅背,心头紧一阵慢一阵,犹自怦怦地跳。   司机在前面问:“夫人,是回去吗?”   连问了三遍,念卿才恍惚回过神,涩声道:“不急,去城南绕一圈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看她,已是凌晨两点,竟还出城兜风。瞧夫人的脸色并不像有这闲情,倒显出平素罕有的迷茫。   还来不及思索,不知要如何回那空荡荡的大房子,一个个变故都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无法喘息……仲亨,你到底在做什么呢……即便说他杀人放火,她都相信,唯独不相信他会去狎妓,至少不会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候,否则他便不是霍仲亨。   然而相伴三年,什么风浪险恶都一起过来了,早已生死相托,不分彼此。今晚到底有什么秘密,令他做出如此诡秘举动,将她也一并瞒住。七里巷里有什么人是仲亨必须连夜去见的,且放心大胆只带两个侍从?   风月之地,最宜隐藏女子神秘身份,没有人比念卿更明白这一点。他去见的那个人,选择藏身在七里巷……念卿蓦然坐直身子,眸色闪动,眼前仿佛有一双微哂笑眸浮现。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二十三记 相濡沫·共灵犀(3) “夫人?”司机被她猝然举动惊了一惊。   “回去。”念卿下意识握紧手套,手指僵冷,纷乱念头俱都一起涌上来,看似不相干的线头,骤然相衔,结成密密一个网,将无数谜团都串起……如果来的是她,那便是南方的消息……陈久善的异心、军衣中的破絮、四少的生意伙伴海上遇袭……南方,原以为最安全的南方,如今真的还安全吗?   车飞驰,穿过寒冷寂静的深夜,窗玻璃被霜气蒙蒙遮挡,只有黑暗不断掠过身旁。   已过了午夜,已是新的一天,昨日到底错过了。   城中白梅在这时节俱已凋谢,仲亨却从远处郊野带回一枝,悄然搁在她枕边。   他是记得的。   念卿抬手掩面,却来不及止住滑落的泪,无名指上的戒指触上面颊,凉凉的。   三年前的今日,他为她戴上这小小一圈指环,圈住她一天一地一生一世。   那时他说:“念卿,我有礼物给你!”   他瞪着她说:“给我收下,不许摘!”   车停下,抬头已望见家中灯光,深宵相待,静候归人。   二楼书房窗口透出晕黄,仲亨已先她一步抵家。   念卿推开车门,披肩与手套俱都忘在后座,自顾提了裙摆,疾步跑上台阶,奔进客厅,直奔上二楼,鞋跟将木楼梯踏得嗒嗒响。   书房的门虚掩,暖光漫过门缝,在她脚下投下细长的一道光。指尖触上门柄的时候,突然心跳得急起来,紧张不安,如坠热恋的少女。   “我回来了。”   念卿倚门而立,鬓丝从耳际松松落下。   霍仲亨埋首桌前灯下,提笔书写正疾,听见她推门说话,便淡淡嗯了一声。   念卿将门反手带上,背倚着门,怔怔看他。   “仲亨?”   霍仲亨终于抬眼朝她看了一看,便又垂下目光,一面在公函上批写一面说:“很晚了,你回房睡去。”   除此再无多余的话,不问她为何晚归,不问她去了哪里。   念卿立在门口,一室橘色灯光,刹那间不再有暖意。她缓步走近他身旁,低了头,将桌上散乱的公函一一理好。   霍仲亨全无反应,凝神在公函中,浓眉皱得很紧。   原本一句“对不起”已至唇边,念卿却再无勇气说出来,手上机械地将公函叠起,放回他手边……他陡然抬起手,重重拍在那叠公函上,桌面发出沉闷声响,在静夜里如巨锤落地,震得桌面笔架杯盏都颤动。   “我叫你回房去!”霍仲亨浓眉轩起,毫无表情地看她,语声冷淡,仿佛在命令一个士兵。   念卿一动不动,在他怒色隐隐的眼底,看见自己惶然无措身影。   霍仲亨不说话,眼里却像燃着火。   念卿被这怒焰无声灼烧,臂上背上有针刺般地疼,却不觉灼热,反而是幽幽的冷。这痛楚令她呼吸艰难,只想立刻蜷起来,藏起来……但在此之前,有一句很重要的话,一定要说,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做。   念卿走近前,迎着他灼人的目光,俯下身子,嘴唇颤抖地吻上他脸颊。   “我做你的妻子,有三年了。”念卿笑着,缓缓直起身,猝然背转身子向门口快步走去。   门锁却太紧,念卿的手抖得厉害,一下子未能拉开房门。待她再要用力去拉门柄时,身后一只大手覆上她的手,将门柄反转,咔嗒一声门被反锁。   霍仲亨反手将她环住,迫她转过身,直面他的逼视。   念卿仰起头,不反抗也不挣扎,漆黑的瞳仁大睁着,里面只有迷迷蒙蒙的无助。   霍仲亨顿住了,臂上力气像在瞬间消失,就这么环住她,觉出她身体的微弱颤抖,竟再不能有半分力气。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十三记 相濡沫·共灵犀(4) 他记得她是多么凶悍敏捷的女人,记得她过去习惯枕刀入睡,甚至记得她拔刀夺枪的身手。若有人企图冒犯,他毫不怀疑她会一刀割断对手咽喉,就如同当年他悄然夜访,险些被她误作杀手,黑暗里雪刃相向——他的女人,就是那样一个亡命徒,为生存为所爱,敢于以命相搏,死而无惧。   而此刻,她在他怀抱中,温软驯顺如一只被弃的猫。   是的,他想起来……当年她捡回过一只被遗弃在旧宅的花猫,她将那猫儿抱在膝上,那猫便是这样的温驯姿态,任凭她做什么都不会反抗。它托赖于她掌心些许的温暖,认定她是它的救主与庇护人,全心全意倚赖着她的爱与仁慈。   如同她倚赖他。   念卿缄默地望着霍仲亨,两手紧握在身前,肩膀因缩起而更显瘦削。   霍仲亨捉起她纤细手腕,将她手背贴上自己嘴唇,吻在她手背有一道深深疤痕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因他受伤而留下的印记。   “救胡梦蝶,对你这般重要?”霍仲亨向来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   “是。”他要知道什么,她便答什么,同样无须委婉。   霍仲亨不语,目光变幻,似在隐抑怒意。   念卿垂下目光,“对不起,我知道这不应该。”   “是吗?”霍仲亨抬眉,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审视她。   “那几日我也彷徨,不知道情理之间,该做哪一样……他一直付出良多,从未曾有求于我,只有这一次。胡梦蝶是他十分珍重的人,或许便如念乔之于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束手不管的。”念卿容色平静,虽内疚却没有半分闪烁之色,坦荡得令人无奈。   霍仲亨沉默下去,良久,缓缓开口:“情分既已欠下,还,是还不完的。”   他脸色沉重,眼里亦有无奈伤怀。一个欠字,亦令他想起子谦的生母。   念卿咬唇迟疑一瞬,涩然道:“我看见了那个死去的士兵,他太无辜……王侯将相厮杀争斗,死去的却是这些无辜弱者,没有半分公道可给他们,就那么懵懵懂懂,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事丢掉性命。我扪心自问,倘若胡梦蝶不是薛晋铭的亲人,我便可以眼睁睁看着她被佟孝锡利用,看着她去给一个奸恶小人抵命吗?”   霍仲亨深深看她,“所以你用你的法子,去给她一个公道?”   “我没有那么大能耐,若能保全她性命便是万幸。”念卿黯然,“仲亨,对不起,那天发生太多事,我来不及向你解释……这人情,我会设法偿还给洪夫人,你不要为此担心。”   霍仲亨静了片刻,淡淡说:“你已经偿还给了洪夫人一份不薄的人情。”   念卿睁大眼睛。   霍仲亨叹口气,“你知道,内阁还是个临时名义,代总理尚未宣誓就任正式总理之职,阁中对他颇有争议。佟岑勋有意另保一人,正在试探我的意思。洪歧凡这人胜在名望资历,才干确实平庸。但他能知轻重,不是专制之人,日后反而可以压制佟岑勋。因此我仍在他这一方,只是这层意思不好捅破,不宜令佟岑勋过早知道……”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念卿脸色已变,眼中歉意被真正罪疚之色取代,原来她仍太过天真,仍未学会识辨政客们的棋局。   “不过那也没什么,我骂你,是怕你下回再吃亏。”霍仲亨抚上她脸颊,微微拧起眉头,用哄女儿的语气说道,“那些人都坏得很,往后你不要再理她们。”   他见念卿神色惨淡,便咳嗽一声,“还有……那个,我今晚见了个人。”   念卿默不作声。   “你也认识的。”霍仲亨顿了顿,好似在想如何措辞,“你可能还记得,几年前她曾帮过我一个大忙……”   念卿轻轻问:“顾小姐别来无恙?”   霍仲亨怔了怔,苦笑道:“怎么你们女人讲话都这样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   “她见了我,第一句话也是问,尊夫人别来无恙?”    第二十四记 燕子归·故人来(1) 明明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顾青衣,这别具一格的女子,霍仲亨从前的红粉知己,亦是南方秘密设在风月局中的一枚棋子。   如同昔日云漪,她与她是同一种人,更有着惊人的相似。   流光曼舞,衣香鬓影,掩饰着不为人知的身份与目的,以美色为武器,以高官显贵为猎物,倚风月轻生死,衔走至关成败的情报。   “燕子飞来飞去,黑色身影轻盈,燕尾掠过天际,裁走看不见的云。”她们这一种人,有个动听的绰号叫“燕子”。   假如没有霍仲亨,没有当初各为其主的分歧,顾青衣与云漪,是否会成为知己——这个问题,念卿想过,顾青衣也想过,却永远不会得到答案。只因世上原无“假如”二字。自昔年一别,各自沉浮,云漪洗尽铅华,以沈念卿的名字重生,“中国夜莺”从此永匿红尘,成为尘封的传奇。而顾青衣,当年效力于南方政府,而后辗转南去,曾听说她嫁作商人妇,随即去国离乡,远渡重洋,再也杳无音讯……原来却是她苦心布下的幌子。   真正的顾青衣已然投身军界,改名顾离非,成为南方谍报部门特勤专员。   一个女子若选择走上这样的路,便意味着两个字,无归。   这是念卿当年豁出性命也要挣脱的锁链,宁肯粉身碎骨,也不愿被这锁链绑缚着沉入深渊。若非是从仲亨口中听到这番话,念卿简直不可置信,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是一个可怜人。”霍仲亨沉默片刻,缓缓道,“她的兄长和未婚夫参加那年的国会请愿,被活活打死在她眼前。”   多年前轰动全国的*血案,北洋卖国政府对请愿学生大开杀戒,出动流氓军警驱逐学生,朝那些手无寸铁的青年投以棍棒马刀甚至子弹……顾青衣,便也是其中被逮捕的女学生之一。   “后来呢,她怎样出来的,此后就去了南方吗?”念卿忧切追问。   “大抵如此。”霍仲亨随口敷衍,却抵不过她那双黑幽幽的眼,仿佛将他心里什么都看了去,只得叹口气,“是,我帮了一点小忙。”   这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当日顾青衣问云漪:“假如是我先识得他……”   念卿从未怀疑,却想不到她说的原是反话,明明就是她识得霍仲亨在先,而他也从未解释,将这段往事深深藏起。   霍仲亨看着念卿若有所思的神情,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原不是善于解释的人。这桩事,于他也早已成了过往,并没什么可说。只是他担心她会介意,害怕她会耿耿于怀。   “念卿,其实当年……”霍仲亨尴尬开口,却被她伸手掩住了唇。   “我不需要知道。”念卿微笑。   人人都有过往,亦有保留过往秘密的权利,纵是夫妻也无须穷追到底。   她偏了头,带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督军大人也应有自己的秘密。”   霍仲亨皱眉,“这能算什么秘密!好了,现在赶快回房去睡觉,你看看天都亮了!”   “咦,真的快天亮了。”念卿侧首看向窗外,惊讶发现天边还有一颗微弱闪亮的星子,仿佛就嵌在窗前,离人这么近。   “那里有一颗星!”她不理会霍仲亨的不满,将他拽到窗边,欣喜指给他看。   凌晨五点的天际斜月渐沉,晨曦从东方地平线上露出微微亮色,黑夜即将散去,星辰悄然匿入云层之前,将最后的幽光恋恋留给天幕。   “是两颗。”霍仲亨眼力好,在那颗星的近旁又发现更微弱的一点,若非仔细辨认,不易发觉那至柔的一点光。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二十四记 燕子归·故人来(2) 她与他手指交扣,倚入他温暖坚实怀抱,心满意足微笑。   “想不想回家?”霍仲亨突然问。   念卿怔住,回头看进他双眼,见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在这个钢铁般的男人的眼里,她第一次看见了厌倦与疲惫。   念卿立即张臂环住他,紧紧地,用尽全部力气给他支持,“仲亨,这里便是家。”   此心安处是吾家。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   霍仲亨动容,良久凝视她眼中光影,不觉坠入那潋滟温柔中去……他蓦然低头,深深吻上她的唇、她的眼、她的额,辗转流连,停在她耳鬓青丝间,喃喃问:“念卿,我是一个好人吗?”   念卿一震,强压下心中忐忑起伏,只柔柔地笑,“谁能比你更好。”   霍仲亨却笑了,“我是个好将军,却不是个好人。”   念卿抬起头来,凝眸看他,“你在自责?因为军衣的事?”   霍仲亨目光转寒。   “那作恶的人已处决,无辜者也应瞑目,你不要太过自责。”念卿轻轻开口,劝慰的话还未说完,他却冷声道:“曹老三虽贪财,谅他还做不出损害同胞的恶行。那军衣里的破棉絮,是陈久善做的手脚,曹老三受他利用,不过是个替死鬼!”   杀一人以平众怒,止一端而防大乱,明知有冤也不得不杀,被人利用的曹老三是冤杀,无辜受累的士兵亦是枉死。   那批军衣是今岁秋前由军务局置办,全部采购自南方——这是霍仲亨与南方的默契之一,他为南方提供武力支持,南方则援助他庞大的军需开支。这批军需是块大大的肥肉,按例免不了上上下下一番揩油,却因是霍仲亨的东西,而无人敢动。因北上征战在即,霍仲亨尤为重视,也深知贪污军需的弊习,特地派人前往监督。然而押运之际,军务局却因沿途战乱之故,没有从铁路运送,改走汽车一路辗转……最不易检验出纰漏的军衣便是在这途中被人动了手脚,而负责交接的曹老三又糊里糊涂被人收买。   若不是这一笔贿金被发现,南方情报部门也没想到陈久善会算计到霍仲亨头上。   顾青衣奉命北上调查之际,尚未确定陈久善与此事有关,只怀疑有南方高官涉入其中。而她密见霍仲亨,却是为了另一件事——情报部门已获知,有人向大总统揭发,称霍仲亨暗中支持薛晋铭的军火交易,秘密提供军费支持佟岑勋在北方发动内战,表面倡议和谈,实则挑起战争,借机扩充势力。   霍仲亨得到顾青衣携来的消息,已连夜发出急电,命许铮立即赶赴香港,协同薛晋铭处理此事。但就在顾青衣北上的同时,另一人也被派遣南下,调查薛晋铭的军火交易。   “这个人,是陈久善的干女儿。”霍仲亨目光沉沉,望向窗外渐已发白的天际,“也是薛四公子的旧相识。”   “太太,外面有位女士说要拜访薛四公子。”管家亚福不知所措地站在茶室门口。   正在享用下午茶的蒙氏夫妇、四少与蕙殊一齐停住——薛晋铭的行踪一直对外保密,只有霍督军与夫人知道他住在这里,这突然找上门来的女子却又是谁。   贝儿反应极快,立刻喝问亚福:“她是什么人?你有没有说薛先生在这里?”   亚福忙摇头,“我说不认识薛四公子。”   蒙祖逊看向薛晋铭,“你可有别的朋友知道此处?”   坐在背光处的薛晋铭戴一副墨色遮阳眼镜,手术后目力虽已恢复大半,却仍有些畏光。他对蒙祖逊摇了摇头,问亚福道:“她还有别的话吗?” 第二十四记 燕子归·故人来(3) 亚福忙道:“她只说她姓冯。”   “冯?”薛晋铭皱了眉,略一沉吟,蓦地从椅中站起来,“是方还是冯?”   众人被他的反应吓一跳,亚福南洋口音浓重,方和冯的读音混淆不清,见四少这样问,慌忙答道:“是方……方圆的方……”   四少脱口问:“她在门外?”   “是。”亚福极善察言观色,见他神情如此,忙说,“要不要这就请她进来?”   蒙祖逊站起身,“我去看看,你先不要出面。”   四少不语,静了一刻,微微颔首。   贝儿不放心地跟着蒙祖逊一同迎了出去。   薛晋铭缓步走到回廊下,从紫藤花架间隙里,望见大厅通向小会客厅的走廊。只过了片刻,就见亚福亲自在前引路,领着一个黑衣女子款款而来。那女子步入走廊,将黑纱宽檐遮阳帽脱下,露出低挽卷发、白皙肌肤与菱角分明的红唇。   “咦,是她!”这一声低呼却来自身后的蕙殊。   骤闻这两个字,却比看清她容貌更令薛晋铭惊愕。他讶然看向蕙殊,“你见过她?”   蕙殊诧异万分,“她就是船上那个人呀!你记不记得那时我跟你说,我们船上有个美人,长得十分标致?你还说我多事……”薛晋铭脸色微变,“你确定吗?”蕙殊用力点头,“没有错,我记得她的样子!”   “她在船上便已见到我?”四少脸色严峻。   “是的,她还问你是不是我先生。”蕙殊有些尴尬。   薛晋铭回转身去,望向远处早已不见人影的走廊,莫测神色令蕙殊心里慌乱起来,不由惴惴问道:“她究竟是谁?”   四少静了一刻,缓缓道:“是我从前的未婚妻。”   蒙祖逊阅人多矣,却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女子。   她自一开始说了句“你不是薛晋铭,请让他自己来见我”,便端坐沙发里,点燃一支烟,再不开口说话。任凭蒙祖逊如何询问,她也无动于衷。贝儿在一旁与蒙祖逊互换了眼色,柔声道:“方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到我家来寻人,总要告诉我这人是什么样子吧?”   “这里并不欢迎我是吗?”方小姐抬眼看她,唇角抿起,显出一种神经质的防卫,衬了她雪肤红唇,愈显得孤傲,“也许我是来错了,我要找的人或许早已忘了我。”   贝儿忙道:“方小姐,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方小姐一笑,径自起身向门口走去,“告辞了。”   贝儿与蒙祖逊忙要拦住她,会客室的门却被推开——   午后阳光从门上紫藤萝间漏下来,婆娑光影里,那人站在门口,薄唇上带一点暖暖笑容,藏在墨色镜片后的一双眼却似有着催眠的力量。   “洛丽。”薛晋铭轻声唤出她的名。   方洛丽定定地望着他,双肩发颤,倨傲神情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薛晋铭向她伸出手,她却退后一步,摇头哽咽,“我以为你再不肯见我……”   “我寻了你许久,为何到现在才来找我?”薛晋铭扶住她摇摇欲坠身子,神色温柔,目不转睛看她。她欲言又止,楚楚地仰起脸来看他。   这泫然欲泣却又强作坚强的神态,令蕙殊看了也觉心酸,看她黑衣素裹、芳唇欲滴的模样,恍惚竟与霍夫人神韵有几分相似。   蒙祖逊将贝儿挽了,悄无声退出门,反手将门轻轻带上。贝儿怔忪回身,却见茫然呆立的蕙殊,心下不忍,上前将她拥住,“咱们走吧。”   风扇旋转,吹得纱帘起伏不定。   伏在沙发扶手上的方洛丽肩背清瘦,哭了良久才渐渐止住哽咽。   “我原想一个人躲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可是不偏不倚地,却在那船上遇着你……我原以为那位女士是你的新女伴,而你眼睛又瞧不见了,我终究忍不住……便一路跟着你们来了香港,费了许多时日才打听到你在这里。”方洛丽倚了沙发,接过薛晋铭递来的手帕低头拭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来看看你的眼睛是否治好。”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二十四记 燕子归·故人来(4) 薛晋铭执起她的手,看见她手背有深浅交错的旧疤痕,“这是怎么回事?”   方洛丽缩回手,“都是旧伤,不要紧。”   “是佟孝锡?”薛晋铭蹙眉问。   方洛丽脸色微变,两手绞紧手帕,提起这个名字似仍觉恐惧,“他喝醉酒常常发怒,我没有办法,当初在北方一个人也不肯帮我,只有他……晋铭,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跟了那样一个人……”   “这是什么傻话。”薛晋铭微微倾身,望着她双眼,“洛丽,你真是在船上遇着我的吗?”   方洛丽手上一顿,目光微错,“你疑心我编造谎话骗你?”   薛晋铭目光深深如醉人的醇酒,“不,我只惊叹缘分奇妙,竟令你我重逢他乡。”   入夜的蒙公馆笼在静谧月色下,潮湿的南国气候,令夜雾也带上湿漉漉的水汽。   亚福照例是睡得最晚的人,每晚总要依次巡查过各个房间才可安心。   今晚的蒙公馆因那神秘客人的到来而比平日更加宁静,先生与太太早早上楼休息了,祁小姐自晚餐后再未下楼,而薛先生与那位方小姐整晚都在谈话,直到方才薛先生才离去。方小姐因是客人,独自住在三楼的客房。   亚福站在楼梯上张望三楼,见方小姐房门紧闭,门下缝隙里透出亮光。整层楼除去这客房便是薛先生临时用的书房,他上前检查了书房门锁,轻手轻脚关上走廊的灯,掉头下楼。   花园里林荫掩蔽,虫鸣起伏。   亚福穿过花园小径朝仆佣们住的侧楼走去,转身时,似不经意瞥见什么……他蓦地站住,回头看向三楼的窗口,那是薛先生的书房。方才仿佛有一点亮光在那窗口闪过,亚福迷惑地走近两步细看,却不见什么光亮。   是眼花了吧,亚福摇头,暗叹年纪一大眼睛便不好使了。   他背转身,却没有看见三楼窗后有个淡淡人影,一闪即没入黑暗之中。   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室内却嗒的亮起一点微光。   金属打火机被擎在一只秀美的手中,光亮慢慢照过书桌,照上一格格抽屉……方洛丽取下襟前银丝绕成的胸针,翻转过来变成一样奇异工具,伸入抽屉锁孔,如开门时一般轻易地将锁芯拨开。抽屉里整齐叠起的文件信函有中文、德文、英文……她急速翻动,然而一页页都不是那至关紧要之物。   闷热的室内长窗紧闭,一丝风也没有,她挺秀鼻尖上渐渐冒出汗珠,手上越翻越急。   “怎么不看看左边抽屉?”黑暗中传来这温柔含笑的语声,恍如催魂。   叮一声,金属打火机坠落地上,光亮彻底熄灭。   窗前落地台灯却亮起,朦胧暖光照着墨绿丝绒窗帘,那人长身玉立在帘后,朝她翩翩一笑,“找着你要的东西了吗?”   薛晋铭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白兰地,端起一杯递到方洛丽面前。   方洛丽的脸色惨白,盯住他一言不发,汗珠却从鬓角滚落。   薛晋铭微笑倚上身后桌沿,“你演戏的本事大有进展。”   “你一早已识破我?”方洛丽脸颊涨红,目光幽幽透出恨意。   薛晋铭啜一口酒,静静看她,并不开口。   方洛丽咬唇不语。   薛晋铭低低叹一口气,“洛丽,你以为我真的不懂你吗,似你这样骄傲的人,怎会愿意如此作践自己来取悦我?”   方洛丽手上一颤,酒杯摔落,弯身探手入自己裙底。薛晋铭却似早有所料,闪身上前,将她手臂轻松一剪,迫她跌入他臂弯。方洛丽挣扎弯身,抬腿朝他踢去,却被他伸手探入长裙底下,修长敏捷手指滑上她大腿*,从吊袜带上轻车熟路地一抹——那银光闪闪的轻巧手枪便被他握在掌心。   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二十五记 险峰转·歧路回(1) “她是你的未婚妻,却做了佟孝锡的情妇,现在又做了陈久善的干女儿?”蒙祖逊苦笑,将手中烟斗在坐椅扶手上敲了敲,“这算怎样一笔糊涂账?”   方洛丽夜半潜入书房,企图盗取四少与霍督军往来的密电信函,从中窃取证据,被四少当场拿住。若说旁人不知道深浅,低估了曾任警备厅长的薛四公子,以为一出美人计就能从他眼皮底下盗取情报,可陈久善却是官场老手,他岂能不知笑面杀人原是薛晋铭的长处?况且霍仲亨派出的人即将抵达,这方洛丽却来得不早不迟,仿佛送上门来的把柄,好让他们得知陈久善的企图。   蒙祖逊咬着烟斗,眉头紧锁,“我总觉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晋铭,你不觉得方小姐来得太过蹊跷?”   “哪里蹊跷?”薛晋铭懒懒倚在沙发上,神色疲乏,从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他平素是不爱抽烟的,看来昨晚又是一夜未眠。   蒙祖逊皱眉道:“方小姐落在我们手里,倒像是陈久善故意送来的把柄,好让霍帅先行发难,他再来个后发制人。他有这等把握,莫非手里当真握有十足证据?”   “我不知道。”薛晋铭答得坦白直接,目光却追着那飘忽袅绕烟雾,仿佛已神游物外。   “照理说,他不该这时候将霍仲亨的矛头往自己身上引,就算他重兵在手,证据十足,也没理由把自己推上火山口。若我是他,理当按兵不动,坐等北方打起来,再收渔人之利。”蒙祖逊若有所思道,“除非,他根本不想霍仲亨攻打北平,唯恐霍仲亨以武力统一北方,他便失去趁乱分一杯羹的机会。因此一面在背后放火,牵制霍仲亨的力量,一面煽动南方出兵,借南北之战扩充威望实力……若果真如此,那佟孝锡与他怕也是串通为谋!”   薛晋铭不说话,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半晌开口,却是答非所问:“许铮下午就要到了吧?”   蒙祖逊微怔,“怎么,你打算把她交给霍帅的人?”   薛晋铭将抽了一小半的烟缓缓摁熄,摇头笑而不语,却听有人敲门,女仆在书房门外催请两位先生下楼用午餐。沙发上懒猫一样恹恹的薛晋铭听见这话,站起来伸了伸腰,“好极了,听说贝儿亲自下厨炖了汤。”   他今日言行十分怪异,令蒙祖逊一头雾水。   二人下楼进了餐室,贝儿与蕙殊已候在桌旁,桌上浓汤飘香,佳肴诱人。   只是席间三人都心事重重,心思全然不在美食上,唯独四少意态悠闲,对贝儿亲手烹制的浓汤赞不绝口。蒙氏夫妇暗自相觑,都觉出他今日的古怪。贝儿尤其觉得不妙,听亚福说,昨晚半夜巡查,发现四少房间一直亮着灯,似乎一整晚未睡。   蕙殊今日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贝儿寻思着找个话头,便说:“下午霍督军的人就到了,我叫亚福去接,晚上安排了家宴给客人接风。”冷不丁却听蕙殊接口道:“我去接吧。”   蒙氏夫妇齐齐看她,一时诧异莫名。   蕙殊脸颊微红,却冷冷垂着眼,做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泰然姿态。   贝儿看看她,又看看笑而不语的四少,心下暗道今日真是古怪,不知这两人撞了什么邪。蒙祖逊打破尴尬地咳嗽一声,“听说方小姐终于肯吃饭了?”   这位方小姐被擒住之后,一连三天不吃不喝,性子十分刚硬。四少也不理会她,将她关在后院储藏室里,不许旁人去探视,这套对付人的禁闭手段他是得心应手。可怜那方小姐一直被关到今早,四少才去见了她,总算令她肯开口吃饭。 第二十五记 险峰转·歧路回(2) 薛晋铭笑了一笑,淡淡说:“明天我就带她一同回南方去。”   蒙祖逊错愕抬眼,疑似自己听错。   蕙殊面无表情,似早已知道这个决定。   贝儿失声问:“你这个时候回去做什么?”   “自然是做好人,办好事。”薛晋铭悠然地笑。   蒙氏夫妇面面相觑。   蕙殊却开了口:“薛先生打算向南方政府捐赠六百万元军费,并将军火全部赠予霍督军,还将当面向陈久善提亲,对了……方小姐已经应允了薛先生的求婚。”她举起手边酒杯,笑得格外甜美,眼中隐隐泛起泪光,“这是我作为薛先生的秘书,替他办的第一件要紧事。让我们……为这段良缘干杯!”   蒙氏夫妇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转过神。   席间只有两人举起了酒杯,一个是蕙殊,一个是四少。   蕙殊猛一仰头,将酒直倒进嗓子里。   四少缓缓啜饮,直至酒尽杯倾。   林荫路盘旋至半山,临海的碎石浅滩灌木缀生,海风潮湿微咸。   亚福亲自开车,一路上热情地向贵客介绍沿途风物,后座的许铮面带微笑,虽然不太听得明白亚福口音浓重的话,仍保持着倾听神情。亚福觉得这位许先生待人有礼,半点不似他以为的粗豪军人。倒是陪在他身旁的祁小姐显得有些失礼了,她一路上都不同客人说话,抿着嘴角,只看着车窗外风景出神。   许铮心情却极好,说不出原因的好,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蕙殊,却不敢侧头去看她的脸。想了半晌,他终于找出话来:“听说薛四少的眼睛总算治好了?”   蕙殊回头见他坐姿端严,两手在膝上放得规规矩矩,虽是问她话,却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看惯了他黑面黑脸的硬朗模样,此刻脱去军装,拘谨守礼的许副官倒似变了个人……对了,听说他现今已被委任为师长,是霍仲亨名副其实的左右手,不再是许副官了。   “四少好多了。”蕙殊淡淡回答,眼角扫向许铮擦得裎亮的鞋尖、一尘不染的雪白袖口,女子纤敏如发的心绪隐隐已触动,心头蓦然浮上那日水下生死相系的一刻……车中闷热,令她耳根脸颊潮红,不觉抬头想叫亚福摇下前面车窗,却不经意撞上后视镜中,那一双凝视自己的眼。   蕙殊陡然侧过脸,慌乱看向车窗外,似乎听见许铮也低咳了一声。这境况真叫人尴尬,她寻思着主动打破沉默,“霍公子还好吗,听说他也受了伤?”   “是的,公子受了枪伤,不过伤在皮肉,并不要紧。”许铮想了想,又道,“当日十分危险,幸好夏姑娘将公子藏了起来,我才算及时赶到。”   蕙殊诧异道:“夏姑娘是谁?”   她被擒当日没和他在一起,并未到过夏家,也不识得四莲。   于是许铮将霍夫人藏身夏家,受四莲相助的经过简略讲来——后来码头烽火四起之际,子谦掩护众人脱险,受伤落水后挣扎游到岸边,避过了追兵的搜寻。然而天寒地冻,他又受伤失血,与侍从失散。正在危急时,城中的夏姑娘得知码头货船爆炸,冒死赶来发现公子,将他救回了家中,直待许铮寻迹找来。   蕙殊听见如闻天方夜谭,呆了良久,怔怔叹道:“这,这可真是浪漫……人与人的缘分实在奇妙。”   许铮笑起来,“可不是吗,夫人当年同督军相识,那才奇妙之极……”他蓦然住了口,觉察自己多嘴失言,实在讲得太多。   蕙殊抿唇一笑,对那段*公案早已听得多了,各式传言都烂熟于心,只是从来缄口不提,毕竟那是四少最最伤心之事。思及四少,心头刚刚散开的失落阴霾重又聚起。她低头,无意识地扯着白蕾丝手套上的珠片,良久低声问:“你认识一位叫方洛丽的女士吗?”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五记 险峰转·歧路回(3) 许铮一怔,“认识。”   蕙殊半低了头,“你知道她同四少从前的事吗?”   许铮皱眉,“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蕙殊吸一口气,“因为,她也到了这里。”   “她在这里?”许铮惊诧莫名,“冲着薛四少来的?”   他接到命令赶来之际,顾青衣尚未见到霍仲亨,谁也不知方洛丽早已悄无声息尾随薛晋铭来到香港。这个消息令许铮大感错愕。   蕙殊娓娓将方洛丽夜入书房盗取书信的经过道来,并告知方小姐被擒后向四少承认了来历,直言她是陈久善干女儿的身份——这出人意料的变故令许铮脸色凝重,“四少打算怎么处置此事?”   这一问,似打在蕙殊心坎上,生生作痛。她看向后视镜中自己和许铮并肩而坐的身影,语声平板僵硬:“他打算履行婚约,迎娶方小姐。”   许铮的反应不如她预料的震惊,只是皱起眉问:“然后呢?”   蕙殊茫然道:“他要回南方,将家产捐给政府做军费,军火赠给督军,放弃他一心一意要做的军工厂,破誓出山,重新入仕。”车在此时驶入一个急弯,道旁低垂树枝刷刷刮过半摇下的车窗,几乎打在蕙殊肩头。许铮下意识将她一拽,伸臂挡住树枝。她随着车转弯之势跌入他臂弯,茫然地仰起脸,“为什么,你们男人不是最重功名事业吗?他怎么能这样轻率放弃自己的理想,尚未真正开始,就这样撒手放弃!”   压抑心底的失望在这一刻冲破理智牢笼,再不能欺骗自己相信种种借口与慰藉,薛晋铭就是放弃了,放弃了曾激励她一同为之努力的理想,放弃了她满怀憧憬期待的将来。她视他如无所不能的天才,崇拜他白手聚敛千金,更敬仰他目光长远,胸怀久志……可如今,他因一个莫名其妙到来的女人,以一个全无道理的决定,轻易粉碎了她对他的期待。   这失望,远比他要结婚的决定更令蕙殊难过。   温暖水波荡漾在脸庞耳际,带起奇异的瓮瓮声响,水下屏息的窒闷感令心绪异样宁静,似将整个世界都远远隔绝。   浴室门上传来低叩,女管家的语声听来仿佛十分遥远:“夫人,衣裳已备好了。”   水面漾开,从氤氲雾气中浮出女子精致脸廓,瓷白肌肤添了浴后红润,水珠从她眉睫发梢滴落,沿修长颈项滚落颈窝,漫过锁骨……她拿起一条雪白浴巾漫不经心裹上身子,赤足踩过地上羊毛绒毯,懒懒问道:“督军在路上了吗?”   “侍从室说已出来了。”女管家将一袭深红曳地礼服捧上前来,衣缎流光溢彩,红得耀人眼目。鲜少有人敢将这般艳烈颜色穿在身上,唯独夫人雪肤浓鬓,天然*,最适宜不过。女管家心下暗自赞叹,一面将妆台上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轻轻系上她颈项。   她看着镜中闪耀的钻石,微皱了眉头。   管家忙道:“夫人不喜欢?换那条玛瑙坠的看看?”   夫人起身走向她放置贴身小物的抽屉,取出一只不起眼的锦盒,垂眸看了半晌,轻轻打开……管家探头看去,却是一对艳绝夺目的鸽血红宝石耳坠,炫目之光令见惯世面的管家也呆住。夫人亲手将耳坠佩上,自镜前转身,眸色流转,鬓砌乌云,衬了唇角一点笑意,顷刻间整个房间都生出异样光辉。   “夫人真是美极了!”管家的赞叹发自肺腑。   念卿看向镜中人,看那鸽血宝石绯光潋滟,心头不觉回暖。耳畔鬓间一点暖,是那人留下的苦心与殷殷,她便珍重佩之,不负知己之情。今晚总理府上夜宴,将是一场王对王的硬仗。这身盛妆华服,亦是她的战甲。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十五记 险峰转·歧路回(4) 洪氏在霍仲亨的支持下获得全胜,终于压倒反对之声,于今日正式宣誓就任。   代总理与临时内阁的尴尬处境得以脱去,入主北平的呼声也随之高涨。如何处置佟孝锡,却是梗在霍仲亨与佟岑勋之间的最大难题。打进北平则是鱼死网破,不打便要接受佟孝锡的和谈条件,与之妥协。   佟孝锡的条件十分明确,他要向北退守,依旧盘踞煤铁富庶之地,保有依附于他的小股军阀武装及日本顾问团,名义上则宣布归附北方内阁。这看似最理想的出路,兵不血刃,化干戈为玉帛,也免去佟家父子相残之苦。对于政客来说,最大获利已到手,该上台的上台,该升官的升官,谁再管佟孝锡退往哪里。若是仗一打起来,难免出钱出饷,一应军费开销总要算在政府头上,要从大家的油水中扣除。若能顺水推舟就此妥协,既不为难佟岑勋,也不麻烦霍仲亨,理应皆大欢喜。   北方再一次得来粉饰的太平,不管真假,总算作太平。   由佟孝锡掌控的煤铁资源,依旧由日本商团“共同”拥有开发权利,将这些好处给了他们,也无损大家手中既有利益,兴许日后还可共同获利。   这便是内阁的如意金算盘,也是总理府今夜盛宴,趁霍仲亨与佟岑勋共同赴会的调停之意。如今霍仲亨屯兵不退,佟岑勋止兵不前,打与不打、如何打、打下来势力如何均分、若不打又如何瓜分好处……两个人互不相让,态度亦是同样难以捉摸。   风云局中剑拔弩张,她这厢,却依旧华服盛妆,做自己角色中的鬓影衣香。这是乱世中一瞬升平的奢华,那烽火戎马、颠沛流离却是升平背后的疮痍。   许多年后,不知世人又将记得哪一面。   窗外天色阴沉,风卷暮云,天边灰暗里透出隐隐焦黄。   “就要变天了。”夫人出神地看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   女管家小心附和:“是要下雨了吧。”   夫人回过身来笑了一笑,拂了裙摆,款步走向门口。   楼梯上蹬蹬的却是侍从快步奔了上来,几乎与夫人迎面冲撞。   女管家瞪视那冒冒失失的侍从,却见他叩靴立正,咧嘴笑着大声道:“报告!有客人到!”   念卿皱眉,随着他目光方向看去,楼下大厅正中端端正正站着一人,身穿普通士兵军服,军帽宽檐遮着脸,也认不出是谁。   念卿提起裙袂,一步步走下楼梯。   那人闻声仰头看上来,抬手摘下军帽,漆黑鬓角,鲜朗俊秀眉目被灯光映照得清清楚楚。   念卿脱口呼出:“子谦!怎么是你?”   华灯照耀的梯上,她红衣耀目,裙袂飞扬,如晚霞翩然降下,带着灼人眼目的美。直至她来到面前,子谦方才回过神,虽一瞬间红了脸,仍朝她璨然微笑,“正是我,霍子谦。”   念卿又欢喜又惊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你伤势全好了吗?”   子谦点头,冷不丁被她捏住胳膊,臂上刚刚愈合的伤处疼得他嘴角一咧,强忍住了没有吭声,只苦笑道:“夫人,轻点好吗?”   念卿挑眉看他,“伤也没好,瞒着你父亲偷偷摸摸跑来,又想折腾什么?”   “哪有偷偷摸摸,我是正大光明来从军!”子谦不悦抗议。   “是吗?”念卿啼笑皆非,看着他松垮的军服,“正大光明的霍公子为何要穿成小兵模样混进来?难道怕半路被你父亲发现,又给打发回去?”   被她这一笑,子谦脸上又红了。   管家适时送上茶来,殷勤道:“公子远来辛苦。”   子谦接过茶,心不在焉张望门外,忐忑神色似做错事的小孩。   念卿心下好笑,故意悠悠说道:“你父亲正在路上,这就要到了。”   子谦哼一声,闷闷低头不说话,倔强里流露出掩不住的孩子气。   “不过,我相信他看见你一定很欢喜。”念卿柔柔地笑,在他肩上拍了拍,“子谦,我也很高兴你能赶来。”   “喔?”子谦抬起眉毛的样子像极了霍仲亨,“你不嫌我来添乱了?”   念卿收起戏谑笑容,深深看他,“你来这里,我认为是真正的和解。”   子谦垂下目光,静了一刻,低低笑道:“难道不是早已和解了?”   她但笑不语,只伸出手给他,姿态温雅,齐肘丝绸手套愈映得肤光胜雪。   他同她握手,相视释然一笑。   “我这次……”子谦张口刚想要说什么,门外却传来汽车驶近和警卫立正敬礼的声音,旋即而来的刹车声响令他一弹而起,面向门口站直,神色紧绷如临大敌。   响亮靴声里,戎装佩绶、身披黑呢大氅的霍仲亨大步而来,还未踏进门便扬声问道:“夫人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顿住,他立在大厅门口,愕然看见了子谦。刹那间分明有惊喜神色自他眼底掠过,他却将脸色一沉,厉声斥道:“你来做什么?”   子谦毫不示弱地昂起头,“我来从军。”   “从军?”霍仲亨浓眉一扬,上下打量他,“来做少帅赚风头吗?”   念卿在一旁嗔视他,他也视而不见,冷冷卸下风氅,在沙发上坐了,锐利目光审视子谦如老鹰俯视爪下的兔子。子谦脸上涨红,却梗着脖子不看他,目光越过他投向身后墙壁,硬声重复自己的话:“我来从军!”   霍仲亨不屑地冷哼一声,却被念卿从身后按住了肩。   “仲亨!”念卿当着子谦的面不好多言,只轻摇他肩头,“子谦远来劳顿,让他先休息吧。”   “父亲,我是来从军的。”子谦却又开口,“男儿本该从军报国,这次回去之后我已想清楚,愿随父亲征战,报效家国!”   霍仲亨冷冷审视他,“想清楚了些什么?不去闹*了?”   子谦缄默半晌,缓缓将头低了,语声生硬:“从前我做错过一些事,请父亲原谅。”   他这般桀骜的性子,能当面直言认错,着实不易。念卿望着这倔强少年,欣然微笑,心中不经意想起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念乔,他已迷途知返,可是念乔呢,她还有脱离深渊的机会吗?   霍仲亨严峻目光总算稍有和缓。   “既然这么想从军打仗,那就试试吧,我看你能熬几日。”他语声仍冷,目光却已有了淡淡暖意,“不过你给我记住两条,第一不得以霍子谦这身份自傲,到了军中,最好忘掉你老子姓什么!”   子谦哼一声,以不屑表情作为回应。   霍仲亨厉声又道:“第二,你若行差踏错,照样军法从事!”   子谦大声应答:“是!”   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十六记 兴干戈·全玉帛(1) 总理府四下早早*,新闻记者全部被军警驱走,来往道路戒备森严。   今晚宴会聚集名流显达,总理府内外布置得辉煌锦绣,灯火照彻夜空,悠扬乐声远近可闻。   如此盛大喜气,却被军警严阵以待的肃杀冲淡了几分。   车转弯,驶入总理府门前,璀璨夺目灯光照入车中,远近光影晃动眼前,子谦皱眉,十分不适这骤然而至的聚光。前面那辆黑色车徐徐停稳,子谦所乘的车紧随其后停下。道旁警卫齐齐持枪敬礼,侍从官跑步近前将车门打开,抬手敬礼,肃立在侧。   霍仲亨从车中下来,侧身将手伸给念卿。   耀目光亮从后方斜照,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阶下。   霍仲亨一身深青色元帅礼服,绶带织金,佩剑在身,灿亮勋章昭示煊赫战功;臂弯中挽了他美丽的夫人,她红衣似火,轻裘如雪,仰脸朝他浅浅一笑。他低头看她,侧脸晕上柔光,笑容如醇酒。   子谦立在车门边看得怔了,被身旁侍从低声提醒才回过神,低头整了整领结,走上前去唤一声“父亲”。   霍仲亨点了点头。   念卿含笑看过来,欣然赞赏目光令子谦脸上一红。   身穿黑色礼服的子谦立在绚烂灯火中,玉树临风姿态与往日桀骜不同,别具一番清贵气度。他薄唇轻抿,在仲亨面前总有一丝孩子气的紧张。   今日是霍公子第一次与霍仲亨夫妇公开亮相,且是这样隆重的场面。   桀骜不驯的子谦,什么大场面也不能令他紧张,却只恐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不够好。来自父亲的关注,是他一直珍惜并渴望的,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无法改变这事实。   少年青涩曲折心思,念卿懂得。   在车上,她对仲亨柔柔耳语:“对他好一些,他还是个孩子。”   霍仲亨板起脸问:“你几时也开始替这浑小子说话?”   她伏在他肩上笑,“我们早已和解。”   霍仲亨哼一声,眉梢眼底掩不住的欣慰尽落入她的眼底。   此刻站在霍仲亨面前的子谦,身量比起父亲只略差半头,已是翩翩风采的青年男子。霍仲亨深深看着他,却似乎不知如何与自己儿子说话,又是冷冷一句:“愣着干什么?”   念卿的指尖在仲亨掌心轻轻叩了叩。   于是霍仲亨低咳一声,语声和缓下去:“走吧。”   子谦看念卿一眼,垂下目光,跟在他们身后半步之遥,隐隐闻到一缕熟悉暖香,仿佛是她的香水味道,袅袅似一只看不见的蝶,在人鼻端心上撩拨……眼前浮光掠影,却只见她裙袂翩跹。   大厅里光亮骤盛,层层光环闪耀,曲声人语如潮涌至面前。   一声“霍督军到”,令全场骤然一肃。   子谦抬起眼,四下里无数双惊诧探究目光如雨似箭落在身上。太过眩亮的灯光,令他看不清每个人的面目,只有一道道目光逼前迫后,令人无所遁形。   父亲的身影却如一道屏一座山,将他安稳地罩住。   他向众人淡淡笑着,用不经意的声色说:“犬子霍子谦。”   区区五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着难以言表的倨傲……或者,该称作自傲吧?子谦看向父亲,不敢相信自己从他话中听出的自傲之情。父亲臂弯挽着夫人,神色从容,目光淡淡投向这里,并没有刻意看他,却流露全不掩饰的自傲。   原来是真的,父亲真的以他为傲。   子谦掌心里渗出了汗,心跳得急切,仿佛有热血涌上耳后。迎着众人目光,他挺直身姿,微扬下颌,学着父亲威严姿态,唇角带上一点倨傲笑容。   少帅霍子谦的到来成了全场的焦点,甚至比霍仲亨夫妇与佟大帅更加引人注目。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六记 兴干戈·全玉帛(2) 夫人们趁着霍帅、佟帅同洪总理在一旁叙话,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纷纷对霍公子关切备至。云英未嫁的淑媛们立在廊后低声言笑,目光却飘向霍公子与念卿所在的方向——灯影酒色之间,那一对俊美人物实在太过夺目,无论被人群簇拥到哪里,都牵引无数视线。   今夜的灯光似有着奇异魔力,令子谦有些眩晕,亦步亦趋跟在念卿身侧,看她横波顾盼,长袖善舞,周旋在衣香鬓影之间。她向他介绍一个个冗长拗口的名字和官职,某某长官与某某夫人,某某公子与某某小姐……奇怪他竟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过耳不忘。   念卿杯中香槟饮尽,子谦自然而然接过,从身旁侍者托盘中拿起一杯递给她。   “子谦,你不要喝太多。”念卿笑着看他。   子谦这才觉察自己真的喝了不少,耳根已微微发热。他的酒量生来就不好,这点肖似母亲,她是喝一小杯女儿红也会大醉不醒的人……不像她,她手中杯不停,与趋附阿谀的人们言笑自如,任凭琥珀美酒一杯杯饮下,酒力却只令她双眼越发晶莹,笑意越发妩媚。   这样一个女子,既是百炼钢亦是绕指柔。   连父亲也陷落,谁又能抵挡她的美?   “娇妻在侧,佳儿在前,还是老弟好福气!”佟岑勋斜眼看向众人簇拥的霍夫人与霍公子,难得文绉绉地恭维了一句,旋又摸着唇上胡子,哼声道,“老子养了六房老婆,四个儿子,就没一个成器的东西!”   他骤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令洪歧凡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他虽已坐上总理的位置,也深知佟岑勋这莽人是瞧不上他一介文人的,若没有霍仲亨的支持,佟岑勋只怕压根不肯给他面子。   霍仲亨却笑笑,“佟兄过谦了,三公子比起犬子大有出息。”   洪歧凡闻言变色,心提到嗓子眼,不知霍帅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当口提起佟三公子岂不是给佟帅添堵?这两人若一言不合翻起脸来,糟糕的还是自己。当即洪歧凡便想岔开这话打个圆场,但佟岑勋偏偏较了真,竟问霍仲亨:“出息在哪儿,出息在跟老子作对的本事上吗?”   霍仲亨朗声笑,“若说这件本事,犬子未必不如令郎。”   佟岑勋嘿嘿一笑,“老话说得好啊,龙生龙,凤生凤,我老佟是个粗人,比不得霍帅出身名门,我家老三那点本事怎么敢跟霍公子比,任由他再怎么闹也闹不上台面。”   这话里锋芒已展,洪歧凡听在耳中,顿觉糟糕。   两位大帅貌似言语无忌,实则试探往来,暗藏机锋。洪歧凡心下忐忑,赔笑道:“两位都过谦了,年轻人言行有所出格总也难免,父子又岂能有隔夜之仇。”他这意思是暗示与佟孝锡和谈的意愿,也算迎合佟帅的心意。   可佟岑勋睬也不睬他,霍仲亨也面无表情,好似根本没有听到。洪歧凡脸上挂不住,恰逢洪夫人携了一位公使夫人过来引见,他便趁此抽身,将这两个难缠的老对头独自撂下。   看着洪歧凡背影,霍仲亨淡淡一笑,“若只是父子仇,反倒好办。”   “废话。”佟岑勋横他一眼,也算附和了他的观点。   霍仲亨不再和他客套,单刀直入道:“做老子的教训儿子虽是天经地义,但难免叫外人看了笑话。你若不好动手,做世叔的教训一下侄子也无妨。”   佟岑勋闻言将两道粗眉一抬,粗话冲到嘴边又硬忍住,“什么叫老子不好动手?”   “你好动手吗?”霍仲亨瞪他,“不怕自起内讧,那你婆婆妈妈磨蹭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第二十六记 兴干戈·全玉帛(3) 这话戳到佟大帅的痛处,激得他脱口一句:“你大爷的!”   然而霍仲亨的话半点没有说错,外人都以为他佟岑勋护短,舍不得教训儿子,才迟迟按兵不动。殊不知他苦的是自己养虎遗患,这些年一手扶植老三在军中建立威望,羽翼渐成,如今军中已不是他佟岑勋一个人就能说一不二。   少壮派军官们即便表面仍追随于他,私心里多少还是向着佟孝锡。假如佟系内部两派真要打开,军心一乱便再也收不回来。就算是佟老三,也没敢真向自家人动手,他不过是耍了一记花枪,将老子逼出北平,妄图以此逼迫老爷子退位放权。   眼前明摆着有霍仲亨的援手,佟岑勋也不敢贸然请世叔出面教训世侄,这位世叔,岂是吃素的主。   “我也有一事相托。”霍仲亨不睬他的怒火,悠然一抬下巴,指向厅中正与念卿共舞的子谦,“这浑小子此次跑来,想要我给他谋份差事,我怕他狐假虎威到处添乱,不如就交给佟兄收拾,在你手上他总要规矩几分。”   佟岑勋怔住。   看霍仲亨的神色态度,绝非说笑试探,他是当真要拿自己独生儿子交换做人质,以使他信得过,放心让他拿下北平——只要霍子谦在佟岑勋手里,就不怕霍仲亨对佟老三下毒手。   佟岑勋狠狠吞下一大口酒。   “这他妈甜不甜,酸不酸,一点酒味没有!”佟岑勋顺手揪住一个侍者便嚷,“总理府里没有像样的酒吗?烧刀子有没有?给老子弄点顺口的来!”   侍者被他吓呆,愣愣回答:“烧……烧刀子有……厨房有……”   “你叫老子去厨房喝?”佟岑勋两眼一瞪。   霍仲亨却笑道:“去厨房喝又怎样,寒碜了你不成?”   佟岑勋最受不得人激,当下将大腿一拍,“去就去!”   大厅一侧的洪歧凡正盯着这边动静,见他二人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场,忙问侍者怎么回事,得到的回复令他瞠目。   正与念卿共舞的子谦也顿住脚步,“父亲和佟大帅一起出去了?我去看看!”   念卿将他手一扣,“别去。”   “可是父亲没带随从,他一个人的安全……”子谦心下踌躇。   “他做事自有他的分寸。”念卿微微一笑,“子谦,你信他吗?”   “信。”子谦笃定点头。   念卿笑而不语,温柔欣赏眼神令他心头蓦然一荡。   她却笑吟吟转开了话头,“听说是四莲姑娘救了你,这救命恩人你打算如何报答?”   子谦一呆,口中顿时嗫嚅起来:“夏姑娘,她……”   “怎样?”她笑起来眉眼如丝,“我似乎听说,你已将她带了回去?”   “许铮!”子谦咬牙,“这小子嘴真碎!”   念卿越发笑弯了眉,“就算许铮不说,你又瞒得了我们多久?”   子谦急忙分辩:“夫人,你不要听他乱嚼舌头,当日是许铮不放心路途中无人照料我伤势,才将夏姑娘一同带回。她父母都在北方,等这边安定了还要送她回来的。”   “哦,你就没想过将她父母也接过去吗?”念卿笑得意味深长。   子谦脸上涨红,“夫人,你以为我是这样轻浮的人吗!”   “这是轻浮吗?”念卿扬眉,“两情相悦难道不是世间最好的事?”   子谦陡然止声,闷闷转过头去,再不说话。   “老三是我看着长大的,几个儿子里,我最疼就是他。”佟岑勋就着大碗仰头灌一口酒,酒从嘴角淌下胸口,敞开的军服里,衬衣已湿了一片。霍仲亨坐在对面板凳上,军礼服的扣子解开两粒,元帅佩剑也摘下抛在桌旁。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六记 兴干戈·全玉帛(4) 厨房里的仆佣早已被他二人惊走,火却仍在灶上烧着,烟熏得黑漆漆的厨房里弥散着煮肉和高粱酒的香气。身后灶台火光映得佟岑勋脸上时暗时亮,“悔不该送他去日本,书念回来,脑子也念坏了,谁好谁歹也分不清!老子就不明白了,那个长谷川是什么东西,能叫他言听计从,比我这亲爹还亲?”   霍仲亨想了一想,却是答非所问:“你还记得年轻的时候吗?”   佟岑勋一愣,“记得什么?”   “我那时候在家也是一天都待不住,总想着从军打仗,建勋立业,就算被逼成了亲,也没在家里待上多久。”霍仲亨摇头笑,“如今瞧着这些小子们,想来当年家父看我也是如此恨铁不成钢。”   佟岑勋嘿嘿笑,“我爹天天抄棍子去赌馆寻我,还好没被他打折了腿!”   二人相视大笑,霍仲亨拎起酒坛将碗再次注满。   佟岑勋大叹一声,“老了,老了!你说这日子怎么就一天天混过去,眨个眼的工夫就二十多年了?”   霍仲亨慨然叹道:“这仗也已打了二十多年。”   从前清打到共和,从分打到合,从合打到分,多少王旗易帜,英雄折戟……到头打来打去,还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列强依旧环伺,侵我物产命脉,占我主权民权,蚕食鲸吞无厌。我辈厉兵秣马,半生倥偬,大好青春抛掷征途,直至两鬓染霜,昔年热血湮没于沉浮官场。   却谁还记得,当初少年宏愿,又是为何而战?   “我为何而战?”佟岑勋目光已醺然,听见霍仲亨的话,便也喃喃自问。   为成全功名,为衣锦还乡,为保国佑民?   霍仲亨将酒碗一搁,“为终有一日,干戈休止,九州清晏,我辈便可挂剑归乡,携一白头人,不问世间事。”   “你那是做梦!”佟岑勋嗤笑,仗着醉意直指了霍仲亨笑道,“这些大大小小的猢狲们,个个都想分一块肉吃,凭你不想打就不打吗?只怕到时连你的肉也被撕来嚼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圣贤世道,要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谁肯信服?”   霍仲亨也不恼,抬袖子掸一掸酒渍,淡淡道:“不服,那就打到他们服。”   “你看你看,说来说去,还是要打。”佟岑勋笑得前仰后合,得意洋洋指了霍仲亨,便欲嘲笑他的迂腐,却见霍仲亨敛去笑容,沉毅神态令人望之肃然,讥诮话语不觉凝住。   霍仲亨直视他,缓缓道:“兵以弭兵,战以止战,霍某谨以这八个字相赠佟兄。”   八个字,惊醒一身酒意。   佟岑勋怔怔端了酒碗,心念震动,一时竟呆了。他是读书不多的莽人,然而这八个字却无须深奥解说,自是他这身经百战之人最能体会的。   眼前这人是与他相争多年的老对头,也是他素来瞧不起的——这姓霍的不过仗着出身名门,有财有势,爬到今日地位算不得稀奇。只看他风月缠身,与那红颜名伶闹得满城风雨,便知剥掉军衣也无非是个纨绔子弟。这等人,靠的是出身运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佟岑勋一向是这样认为,也一向是看低霍仲亨的。   直至今日今时,在这烟火熏燎的厨房中,远离了君子与英雄,唯有两碗劣酒,一番肝胆,照出铮铮男儿胸怀——短短八个字,是他从来不曾想过,只怕到死也不会想到的。   霍仲亨端起面前粗瓷酒碗,啪一声掷在地上,摔为碎块。   “这就是长谷川之流想做的事!”他指着一地碎瓷,冷冷道,“将这国家拆散打碎,以期不攻自破,若南北鹬蚌相争不止不休,以如今兵力财力,尚能消耗多久?”   佟岑勋闷声不答,脸色变幻。   “谁不想问鼎九州,”霍仲亨沉声一笑,“我也曾想,给我十年,不信拿不下这半壁江山!”   佟岑勋一惊抬头,这等狂言,只有从霍仲亨口中说出才令人不得不信。   “可当真还有十年能容你我相争吗?”他语声陡然转厉,似自问也似问他。   佟岑勋惕然望着他,“你认为,连十年也撑不住?”   霍仲亨面色如霜,“山东名存实亡,已被日本侵占,中原咽喉已开。你若是日本,耐得住十年性子,坐等我国南北统一,协力齐心?”   佟岑勋喃喃点头,“不错,你这话我信。”   “你可记下霍某今日之言:不出十年,必有大战!”霍仲亨掷地有声宛若截铁,“北平这一仗,我是非打不可。唯有打下北平,将这帮大小猢狲一并收拾干净,还北方一个说得上话的政府,南北才有和谈统一之机!”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二十七记 前尘误·倦回顾(1) 初春小雨润湿枝头新绿,一只灰羽燕子衔泥归来,剪尾掠过瓦蓝天际,落在一处深院高檐下。   闷雷般隆隆滚过的车轮声从远而近,碾过一地软泥,洼中积雨四溅。   檐下燕子惊得扑棱棱飞起。   窗后人家有仆妇趋前,慌忙朝外张望,只见全副武装的军车一辆接一辆驰过,绵延队列一眼望不到头,荷枪的士兵载得密密满满,乌沉发亮的枪械架在车上,腾腾杀气隔那样远都惊得她倒退一步,胆战心惊将窗户掩上。   “又打仗了!”   烽烟横贯,惊破三月飞絮天。   北方的初春被笼罩在战事阴云之下,鼙鼓动地,四下烟尘密布,干戈又起。   霍系与佟系联军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深夜突然发动对京津地带的合围,东路的霍系精锐之师一夜奔袭,突进守军腹地,连下三镇,将佟孝锡的布防出其不意撕开一道豁口;佟系重装部队从西路掩进,分军两路,一支与霍系会师进击密云、昌平、宣府等地,一支转战西北,驱逐割据在西北边防的多股军阀和杂乱部队,将佟孝锡唯一退路截断。   与此同时,佟孝锡也发动反扑,祭出了他一直握在手中的杀手锏。   据守胶东的两个师团兵力经由日本人控制的铁路,取道南下,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直扑霍仲亨的后方,欲从背后切断霍系的粮草补给线,令深入北方的部队孤立无援。   这两个师团抵达东南咽喉重镇,尚未来得及布防,即遭到迎头痛击,新任师长许铮早已率部在此待命。南方政府也派出舰只,以保护民众为由,从港口向佟系驻军之地开炮。   在这合围夹攻之势下,霍仲亨亲率部众长驱直入,首当其冲的目标并非北平,而是盘踞北方的大小军阀——凡退守自保、不听从号令的各股地方军队,均被视同佟孝锡余党,一律武力拿下,就地撤销编制,长官免职。   起初尚有寥寥抵抗,其余小股军阀见势不妙,纷纷弃甲保命,宣布服从新内阁,接受整编,被纳入霍仲亨麾下。不到月余,北方大小军阀已纷纷归附,死守北平做困兽之斗的佟孝锡,徒然把持着手中的北平内阁,却俨然已成光杆司令,北平内阁也成空壳。   然而,困兽余勇尚存。   握在佟孝锡手中的是一支纯日系装备的悍勇之师,武器精良,由日本顾问团教官特训,是佟岑勋经营多年的王牌,一度横扫西北,未逢敌手。   将这支部队送到霍仲亨的铁齿之下,眼睁睁看着两支精锐交战,是最令佟岑勋痛入骨髓的事。霍仲亨的王牌之师全系德式装备,行动迅猛如闪电,狼群般出现在战场,以最快速度扑向对手,将一切敢于抵抗的力量撕碎。   佟孝锡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几乎没有半分悬念,总理府已开始筹备入主北平的庆功事宜。   对佟岑勋而言,却丝毫没有战胜的喜悦,多年心血,就此毁去,一手培养起来的精英是被自己亲自送到霍仲亨手下做了炮灰。经此一役,他是再也没有家底可与霍仲亨一争高下。然而,霍仲亨似乎总要与佟岑勋开玩笑,行事偏要出乎他的意料。   今日一大早传来的消息,霍仲亨部围困北平两日,在佟孝锡已陷入孤绝境地之时,突然于昨夜撤出西线,使佟孝锡得以趁机突围,率残部往西北遁逃而来。   门外传来一声嘹亮的“报告——”   佟岑勋背向门口坐在椅上,头也不回,闷闷抬了抬手。   一身戎装的霍子谦大步迈进门,立正站定。   佟岑勋缓缓起身,将手中那一纸电文递给他,略显肥壮的身形似乎比往日迟缓了些。霍子谦接过电文来迅速看了两眼,脸上微露诧异之色。 第二十七记 前尘误·倦回顾(2) “你认为你父亲为何这样做?”佟岑勋单刀直入地问他。   霍子谦想了一想,沉声答:“北平是古都,父亲如果强行进攻,城中守军做困兽殊死之斗,必定战火四延,殃及民众,人文根脉尽毁。”他望向佟岑勋,淡淡道,“这必然不是父亲愿意看到的结果。”   自然,还有另一层意思不能在佟岑勋面前直言。   霍仲亨没有对佟系精锐赶尽杀绝,放佟孝锡往西北逃窜,让佟岑勋自己来收拾这残局,这固然是信守诺言,做到了二人以子为质的约定,却也给佟岑勋留足了退路颜面,全然没有落井下石之心。   君子之风,磊落如斯。   佟岑勋一言不发凝视霍子谦良久,似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去北平吧。”   霍子谦略感错愕,“大帅的意思是……”   佟岑勋笑了笑,“去吧,你父亲那里面绪繁多,正用得上你。”他凝视眼前英姿勃发的年轻军官,仿若在他身上看见当年的霍仲亨,那个令他耿耿于怀多年的老对头,打也打过,争也争过,明里暗里交手已不记得有过多少回合。然则终究还是输给他,没有输于战场烽烟,却输于心胸襟怀。   硝烟刚刚弥散,这座历经了无数次战火洗礼的古都已焕然而平静地迎来又一个明媚清晨。   城墙无声,流云聚散,这座城市有如阅尽千年沧桑的智者,只在云天相接之处,睁开一线眼帘,淡淡看着又一幕成王败寇,看着一个失败者的远去,一个新的征服者的到来。   对于仲亨,这也是他阔别多年,终得重归的故土。   念卿从车中望出去,望见陌生又熟悉的景致,依稀记得不久之前才从这里惊险万端地逃离,然而转眼半年,却又跟随她的良人重新踏入了这座城池。   霍仲亨一念之间,可令整座城陷于血火,也可令众生免遭荼毒。现在他便是这座城的主宰。   黑色座车飞驰在出城的路上,挂的是最平常普通的车牌,随行车辆也毫不引人注目。   没有人会想到刚刚疾驰而过的车中,正是霍仲亨夫人。   车渐渐远离繁华市井,驶近偏远城郊,驶向城郊医院所在的湖畔……这是念卿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她要亲自去接那可怜可敬的女子,将她平平安安接回府中。   这是晋铭亲自托付给她的人,是他最珍重在意的亲人。   “夫人,医院到了。”前座的侍从低声提醒。   念卿回过神,抬头已望见前方白墙灰瓦的两层小楼,教会医院的鲜红十字嵌在墙上分外醒目。   医院门口已有人等候,是一早安排在此处保护胡梦蝶的人。   念卿下了车,快步走上医院台阶,却在门口被拦住。   “夫人,请等一等!”拦住她的人一脸忧切,“对不起,您暂时不能进入病房,只能在门外探望。”   念卿一怔,挑眉看向他身旁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为什么,病人有什么问题?”   医生迟疑了下,“病人过于虚弱……而且,已患上结核病。”   “你是说……痨病?”念卿脸色遽变。   “是。”医生点头,“病人送来时已经被感染,应该是在监牢中染上的。”   念卿怔怔看着医生,又看向左右侍从,一时心中茫然,只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陡然记起久远记忆中,那个苍白枯槁的女子,念乔的亲生母亲……记起她房中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家中仆佣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惧。痨病,这可怕的字眼,夺去无数人性命的恶症,竟不偏不倚降临在这可怜女子身上。   窗外春风吹得正急,柳丝短长,款摆摇曳。窗后的白色窗幔却纹丝不动,病房里门窗紧闭,静谧无声。初春淡薄阳光斜斜照在床头,白色枕间散下几绺乌黑发丝,垂落在床沿。一道医用屏风挡在床前,仿佛将那孤零零的女子与整个世界都隔开,生死病痛都被划分清楚。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二十七记 前尘误·倦回顾(3) 门推开,轻微脚步声传来。   病床上的女子微微一动,似乎比常人更敏感,一点轻响也即刻惊醒过来。   “夫人,不要太靠近病人,您只能在屏风外面,这个病是要过人的……”   隐约人声令病人神智又再清楚了一点,微微睁开眼,在模糊的白色中看见个隐约人影,不远不近立在跟前。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人影便又朝她走近两步。   “梦蝶?”是在唤她的名字。   病床上的人睁眼,渐渐看清那娉婷人影,却看不清她模糊面容。   念卿上前一步,不顾身后医生劝止,将脸上口罩取下,柔声道:“梦蝶,我是四少的朋友,他将你托付于我……我是霍沈念卿。”   那消瘦苍白的女子睫毛一颤,喉间微动,终于有了细弱语声:“晋铭?”   念卿见她醒来,欣喜不已,趋身去握住她的手。她却猛地瑟缩,挣扎喘息道:“别过来……”   身后医生与侍从慌忙将念卿拽住,强行将她带出病房。   强烈的酸楚攫住心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念卿远远站定,倚着病房的门,黯然道:“我就在这里和她说说话,不会进去,你们都出去吧。”   病床上的胡梦蝶将脸转向这边,静静看着她,露出一丝微弱笑容。她苍白嘴唇翕动,喃喃地,想要问什么话,却又无声无息,一双眼里充满幽幽企盼。   终于这样近地看见这传奇般的女子,令晋铭魂萦梦绕的容颜——胡梦蝶叹一口气,眼帘半阖,“他一切都好吗?”   念卿迟疑一刻,轻轻点头。   这短暂迟疑落入胡梦蝶眼里,病中的人越发敏感,她目不转睛盯着念卿,“真的?”   面对这样的目光,谎言和安慰都太辜负,她所需的已经不多。   念卿缓缓将口罩戴上,拖一把椅子在屏风旁坐下,隔了半个房间的距离与她四目相对。   “他很平安,伤势都好了。”念卿轻声说,“现在他已回到南方,接受南方政府委任的军职。”   胡梦蝶遽然睁大双眼,望了她良久,弱声问:“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念卿点头。   胡梦蝶垂在床沿的枯瘦的手,不由揪紧被单,“为什么?”   “他将家产捐赠南方作为军费,大批军火也一并捐出。”念卿语声平静,目光微垂,“他这个对外宣称的中立者、佟帅的秘密支持者,现在已经公开成为南方的追随者,他从军火所获之利益也全部归南方所有……除此,他将正式宣布与佟岑勋决裂,放弃在北方的铁矿开发协议,撤销原定的军工厂筹建计划。”   胡梦蝶眼中的震惊之色,随着她话语,渐渐被迷茫悲哀取代。   念卿抬起眼,望着她,清晰缓慢地说:“如此,他以往向南方政要行贿的旧账则一笔勾销,外子与他合作往来之事也得到南方谅解。”   语音未尽,她似乎还有什么话,却终究只是转过脸去,朝着窗外将表情隐藏。胡梦蝶默然躺着,只看见念卿侧脸柔和起伏轮廓和耳鬓微乱发丝,良久地看着,心上一口怨气忍不住也吐不出——又是为她,不单成全她,还要成全她的男人。   “晋铭到底欠了你什么,这样还……都还不清?”胡梦蝶闭上眼,幽幽吐出这一句,黯无血色的嘴唇微颤。   念卿听着,依然侧首沉默,并不回答。   “为什么不劝止,你究竟要误他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想要他……”一句恨声未成,剧烈的咳嗽袭来,胡梦蝶猝然将脸侧向枕畔,拿手巾捂了嘴,周身抽缩。可怕的咳嗽声像是从她腔子里引爆出来,要将这孱弱之躯炸成碎片。 第二十七记 前尘误·倦回顾(4) 念卿起身将床头水杯递给她,俯身欲扶她坐起。胡梦蝶用尽力气将念卿推开,水杯倾翻,泼了她一身的水。   “你只看到他挥金如土,*得意,你可知道他……他……”胡梦蝶伏在床沿,无力喘息,哀切地望着念卿,“他自小就机灵,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到他……可他若真心对一个人好,便好得全无道理,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人有半分委屈……”她捂了脸,泪水涔涔,再也说不下去。   “我知道。”念卿淡淡开口,垂着目光,脸上神色深深藏起,看不见一丝喜悲。   她走到窗前,背向了病床,瘦削肩头显出一种孤峭冷意。   “南方陆军司令陈久善是外子的夙敌,他暗里扩充地盘,屯购军火,一直想借南北之争牟取私利。若南北和谈得以达成,他和一干主战官员首当其冲便要折损巨大利益,包括他在军政界的地位威望,也将受到外子的压制。”念卿回转身,直视病床上的胡梦蝶,“和谈之事搁浅多年,始终无人从中斡旋。如今外子正立于这风头浪尖,一力推动南北政府重启和谈。陈久善却倚仗大总统对他的信任,背后离间,趁晋铭与外子合作的证据落在他手里,诬陷外子借晋铭之手行贿南方政要,结党谋私,心怀不轨,以挑动大总统对外子的疑虑……陈久善曾在战乱中救过大总统性命,如今执掌兵权,手握证据,若被他在背后狠狠咬上这一口,外子多年来推动和谈的努力,恐怕就此付诸东流。”   她语声顿住,目光深深隐有锋芒,“晋铭兴建兵工的理想在于强国,若国家一日不得安宁,纵然大兴兵工,也无济于事。我欠他的情义,此生无以为报。但若说他所作所为仅仅只为儿女私情,那未免也太看低了他。”   阳光斜移,照在胡梦蝶全无血色的脸上,将她乌黑眉睫染上淡淡金色。她半睁着眼,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欢喜,又有些惆怅,“不错,晋铭不是那样狭隘的人……晋铭,晋铭他早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   念卿走到床前,将掌心覆在她手背,“梦蝶,我这就拍电报给晋铭,你要等着他回来。等他回来接你去南方,那里气候暖和,最宜养病,你会快快好起来的。”   胡梦蝶睫毛一颤,唇角漾起甜美笑意,眼睛阖上,呼吸渐渐平稳悠长。   念卿见她入睡,便放轻了步子,悄无声退出屏风外。   “他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子。”   病床上的胡梦蝶却梦呓般喃喃开口,闭了眼,微笑恬然,“我八岁,他九岁那年,他对他父亲说,长大了要娶小蝶做太太……表姐夫狠狠骂了他,要他改口叫蝶姨。他不肯,往后也从没叫过……少年戏言,他是早已不记得了,我也在徐家过了这么些年,原以为全都忘了,这冤家偏偏又回来了,瞧着他,我真是欢喜……”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引子 念卿夜里被疼痛折磨无法入睡,霍仲亨也睁着眼与她一起无眠。   她昏迷中一口水也灌不进去,他也同她一起不吃不喝。   她枯槁,他同她一起枯槁。   她消瘦,他同她一起消瘦。   只要在念卿偶尔清醒的间隙,一转头便能看见霍仲亨,看见他同她在一起,仍在一起,彼此再没有旁人可以代替。   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二十八记 修良愿·废武弊(1) 北平城中第一枝桃花绽开的时候,这场战事的硝烟痕迹也平息在一派升平景象里。   在霍佟联军的威势之下,北方各地散溃军阀纷纷弃战归附,宣布服从新内阁,拥戴新任总理与政府。溃逃西北的佟孝锡残部在榆林一带撞入包围,被迫向佟岑勋投降。蔓延四下的战火再一次被扑熄,古老的北平城又免去一次战火浩劫。   对于黎民而言,这是唯一值得额手相庆之事。   新内阁的上台与北方名义上的统一,在世人看来,不过是又一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颠覆。那些名义上宣布了归附的军阀,依然保有独立武装,照样在一方土地上总揽军政大权,横行无忌,俨然土皇帝一般。就算是那佟孝锡,也只被安了个不轻不重的罪责,撤去一应职务,押回东北软禁了事。   见惯更替起落的老皇城,与世代生活在皇城根下的老百姓,对分分合合的政局早已波澜不惊。   总理府又换了新主人,墙还是那墙,瓦也还是那瓦,只不同的是,新任总理夫人将门前的石狮子打了去,重砌了一个西式喷泉。总理府对面的大宅原是一处前清王府,后来被傅家占去,而今傅家倒台,这富丽奢华的王府又住进了霍仲亨夫妇。   春日黄昏,薄云低絮,三两只倦鸟归巢。   风动垂帘,夕阳将碧瓦阑干染遍。   西厅里早早亮起了灯,将庭中一树碧桃照得影影绰绰,池中锦鲤翻波,搅起水声泠泠。   金丝楠木圆桌铺上雪白亚麻桌布,外面依次传菜,两名仆妇利落地将满桌精致菜肴一一布好,道一声“夫人请用”,便悄无声垂手退出门外。巨大的圆桌旁,念卿独自一人端坐,面对着象牙箸、净瓷碗、描金杯和空荡荡的花厅华堂。   仲亨与子谦父子俩一同回了霍家大宅,府中也不过是少了两个人,却格外的冷清下来,仿佛里里外外人声人影都少了一半。念卿拿着镂花小银勺有一下无一下搅着白玉豆腐羹,纵是出自妙厨巧手,奈何心不在焉,入口也便索然无味。   霍家大宅远在城南,算来他们也该到了,今晚的霍家自是热闹非凡。   念卿静静低了头,小勺滑过碗沿的轻微声响入耳异常清晰。   临到出门前,仲亨仍同她争执,竭力想要说服她一同去霍家,随他正大光明登门,让那些拒不承认她身份的族老族公好好看着,看清楚谁才是霍家今日的女主人。念卿却不肯,宁愿惹他拂袖而去,也不肯同他一起回那高门深院的霍家大宅。   “你怕什么?”仲亨无可奈何地问她。   “不怕什么,我不乐意罢了,你别勉强我。”她这样答。   他十分失望,再不同她争执,沉着脸掉头而去。纵是万般不悦,他也会依她,绝不勉强她做任何不乐意的事。   子谦却不肯依,倔起来谁也不会放在眼里,直接闯进来劈面直问念卿是否还在记恨当年的事,记恨霍家对她的不认可,因而不肯与父亲一同回去。他挚诚坦荡,向她应承,族公们早已放下成见,绝不会与她为难。   真是个傻孩子。   她不肯回去的缘由又怎好对他明言。   念卿笑一笑,象牙箸挑起珍珠米,送入口中细细嚼。   外面却传来隐隐声响,旋即是那响亮熟悉的脚步声……只听见仆妇在厅门外错愕道:“夫人,督军回来了!”念卿怔怔搁下筷子,来不及起身相迎,霍仲亨已大踏步地进来。   “怎么突然折回来,又有事吗?”念卿诧异地站起身,接过他的大衣。   “没事。”霍仲亨今日未着戎装,一袭玄锦长衫,翩然有林下风度。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二十八记 修良愿·废武弊(2) “你没有回家?”念卿蹙眉看他。   霍仲亨径自坐下,将袖口随意一挽,一面叫仆妇拿碗筷来,一面漫不经心应她,“我这不是在家吗,还要回哪里?”   念卿一时静默,也不再多问,亲手盛好汤递给他。   霍仲亨给她夹菜,在她碗中堆出满满一座小山来。   “怎么样,这边厨子的手艺吃得还惯吗?”他笑着看念卿,见她有些怔怔的,便伸手揉了揉她头发,如同对待霖霖一般,“愣着做什么,吃饭呀,我专程回来陪你吃饭的,怕你一个人冷清。”   念卿看着他,不说话,目光楚楚。   霍仲亨笑了,攥住她的手,也不回避外面的仆妇,顺手一带便将她揽在膝上,“也罢……你的心意我懂得。既然你不去,我也不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有子谦回去也是一样。”   他岂能让念卿再受这样的委屈?若将她留在外面私宅,仅他一人回去,坊间定又是一番飞短流长,少不得又要提起霍夫人见不得光的名分出身。霍仲亨看着念卿,凝视她依然清亮照人却已承载太多悲欢的眼睛,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不由收紧,将她紧紧地拥住。   “对不起。”他在念卿耳畔低低说出这三个字,将埋藏心底的无奈一并带出。   “仲亨……”念卿动容,头枕着他肩膀,一时不能言语。   二人静静相倚,过了良久,念卿低低道:“我既已在子谦母亲的灵前跪了,便已立定心意,不会踏进霍家一步。这是我对她的应承,在霍家只有一位霍夫人,这是她应得的尊重,我不想同她争一个祖宗祠堂里的位置……只要在你身边,做你的妻子,对我已足够。”   “我明白。”霍仲亨叹口气,良久没有说话,掌心抚过她头发,任柔软鬓丝从指间滑过。   念卿也不语,与仲亨十指相缠,倚在他身畔,心如海潮初定,月轮清照。   外面天色早已暗了下来,远近灯火次第升起。   霍仲亨笨拙地盛汤给她,迫着她多吃一些,看她不情不愿,便问:“你吃不惯北方的口味,不如再换一个南边来的厨子。”   念卿蹙眉将不爱吃的羊肉挑出碗外,“我只想吃萍姐做的菜。”   霍仲亨笑容温存,“那好办,等这里事情一了,我们便回家去。”   念卿低了头,“霖霖的生辰就快到了。”   “我自然记得。”霍仲亨点头,“你放心,她生辰那天,我们必定会在家中陪她一起过的。”   桌下喵呜一声,不知哪里钻来的一只黑*咪绕在念卿身旁乞食。   “这猫儿和墨墨幼时很像呢。”念卿俯身抱起它,挠着猫儿的脖子,低低叹了口气,“墨墨已长那么大了,养它的时候还没有霖霖,现今霖霖也快三岁了,时光果真催人老……”   “你说谁老?”霍仲亨板起脸,故作怒色。   念卿不由笑出声来,猫儿被他厉色一惊,跃下地一溜烟跑出门去。   入夜的王府大宅静谧幽深,庭台深阁都浸在水一般的月华里,湖石青苔,斜枝傍月,依然鲜朗的雕梁画栋,停留着昔日皇家荣耀。阶前浅草丛中一两声鸟鸣啾啾,似犹在缅怀旧时繁华。只是人去楼空,江山易主,唯有长空素月,亘古相照。   “仲亨,我在想,很多年以后,后世会如何评说你。”念卿挽了霍仲亨臂弯,靠着他臂膀,悠悠笑着抬眸看他。仰首之间,清辉都落进她眼底,闪动盈盈碎芒。   霍仲亨微微一笑,“那么久远的事情,我没有想过。”   念卿侧首笑,“说不定会将你说成荒唐好色的大恶人。”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第二十八记 修良愿·废武弊(3) 霍仲亨赞同地点头,“那倒也不假,我确是好色。”说着便收紧臂弯,将她箍在怀中,低头浅吻她鬓角柔发。他身上温暖气息带了说不出的缱绻味道,似秋日森林中木苔之香,撩拨得她周身绵软,膝弯沉沉的,一时无处着力。   今夜月色缠绵,子谦不在府中,跟前也没有霖霖的吵嚷玩闹,二人相携走在深庭回廊,远离扈从之扰,事务之繁,又寻回暌违已久的清净与厮磨。   “明日你将电文通告全国,又要一石激起千层浪,只怕风波比往日来得都猛烈……”念卿叹口气,静静依在他胸前,“我真不愿你独自一人去挑这样的大梁,可这件事,我又不得不支持……你做了这样了不起的决定,若真能顺利施行,于国之功,足可令后世铭记。”   霍仲亨沉声而笑,“只怕不见得,你且看吧,明日电文一发,必然有人要说我主动废督是沽名钓誉、玩弄政治的把戏。”   念卿扬眉而笑,“玩弄把戏?你倒叫他们也拿自己身家权位来玩一玩看!”   废督裁军,不是霍仲亨的首创。   早在当年第一次南北和谈之际,以孟公为首的北方内阁便已提出“废除督军,还政裁军”的倡议。督军这一职衔原只是督察地方军务,却因长年军阀混战,地方割据之势愈演愈盛,原本与督军互为制掣的地方文职长官屡遭压制,权责旁落,形同虚设。   地方行省督军一人执掌军政财大权,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甚至敢于对抗中央,以地域门系自成一党,与政府稍有冲突即宣布独立,得到好处便又暂时归附,屡屡出尔反尔,相互间争抢地盘更是干戈不休。霍佟联军此番以武力威迫北方军阀臣服,实现名义上的北方统一,坊间民众却丝毫不以为意——原因便在于,地方大权依然被军阀们割据,霍仲亨一旦撤军,大小军阀照样我行我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再起战火。   一个内阁从登台到倒台,慢不过三年,快则在旦夕。   因此当年孟公在南北第一次和谈之际,便首次发出废督倡议,认为地方派系林立,内阁声望衰颓,正是阻碍南北合议的最大礁石。孟公此言一出,激起轩然大波,军阀中破口大骂者有之,气急败坏者有之,冷眼作壁上观者有之……却也有数人站出来,毅然决然支持废督之议。   这当中便有当时意气风发、年不及而立的霍仲亨。   这个损害了大多数人利益的倡议,迅速遭到反弹,主战派系趁机从中挑拨,令第一次南北和谈终告破裂。孟大总统为此黯然引咎下台,废督倡议也形同废纸一般被人渐渐遗忘。   “我从未忘记这件事。”霍仲亨凝视念卿,迎着她忧虑目光,淡淡道,“督军一职,本就与共和理想相悖,既是共和,自当推行民治,督军制度与宪法体制全不相宜,已然成为统一大业之障碍。孟公故世之前,我曾向他承诺,废督之举关乎共和成败,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定要在告老挂剑之前,完成这一心愿。”   霍仲亨见念卿神色不宁,便又笑道:“何况以我辈能耐,就算解职下野,以个人之能力也可尽国民之义务,没有督军这个头衔,同样能效力于国家嘛。”   念卿叹口气,“我不担心这个,你就算辞去全部官职,变回白丁一个也没什么要紧。我只怕你只身难对众怒,积毁可以销骨,又不知会有多少人言风波……”   霍仲亨朗声笑,“风波算什么,古人云,人海阔,何日不风波!这些人言褒贬都是浮云,兴许区区几十载后,已无人记得你我。”   念卿心中震动,抬起头来,只见皓月素光,千古如斯。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浮世虚华梦,千秋身后名,旁人穷尽所能的追逐,却从来不曾入得他的眼。世间能令她阅尽红尘,仍心醉神驰的,也唯有这一个心怀天下的霍仲亨。   废督之功,她岂能不明白,只是这样一来他便要只身与众人为敌。而且废督裁军之后,他辛苦半生打下的基业也必然受损。于公,她当敬佩支持;于私,她却是万般忧虑。   “你不要担心,我自有我的分寸。”霍仲亨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些,给她无声的安抚。念卿抬眸深深看他,眉弯唇角带起一丝浅笑,“也好,我倒真希望你明日就能挂剑封印,解甲还家,陪我养花弄草,做个太平闲人。”   霍仲亨笑起来,“我就这么无用,只能种种田,养养花?”   念卿笑嗔:“不然你还想做什么,落草为寇或是含饴弄孙?”   霍仲亨骇然,一面笑一面摇头。   念卿明眸转睐,“子谦这岁数,若在乡下早已娶亲,等过两年可不是真要给你抱回孙子来?”   “这……”霍仲亨闻言一呆,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尴尬,似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关于子谦与夏家姑娘的事,到底要不要说给他知道呢?念卿心下踌躇片刻,终是觉得这件事还是由子谦自己来处理较好,况且他明日有大事在即,这时也没有心思管这些儿女琐事。   “对了……”念卿蓦然想起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话到唇边却又迟疑。   霍仲亨挑一挑眉,静等她说出来。   念卿垂下目光,“晋铭明日一早就到了。”   “哦,这好极了。”霍仲亨淡淡一笑,“他来看望徐胡梦蝶是吗?你好好款待他,他若不喜欢回薛家便住到这里来,我也正好有许多事想同他谈。”   “嗯。”念卿如释重负,笑着颔首。   “你在紧张什么?”霍仲亨勾起唇角看她。   “我哪有紧张……”念卿一怔,话一出口却自己也觉出不自在,不觉哑然而笑。   “傻丫头,”霍仲亨笑着拍了拍她脸颊,“你想太多了。”   月已中天,露湿碧苔。二人相携穿过中庭,默默无话,无声却胜有声。   霍仲亨低了头若有所思,似在想着什么,半晌喃喃自语道:“我竟已老到要抱孙子了?”   念卿伏在他肩上笑不可抑,这越发令他懊恼起来,一脸认真地问她:“念卿,我很老吗?”   念卿咬唇而笑,在他耳畔轻声呵暖,“你老得依然令我吃不消。”   霍仲亨一怔,未料到她敢如此大胆撩拨,一时心猿意马,心恨恨地难以自持。   “你这坏东西。”他瞪她。   念卿笑,狡黠如狐地闪身便要躲开。霍仲亨二话不说将她拽回,便在那廊柱背后将她抵住,肆意袭吻下去。    第二十九记 蝴蝶梦·鲲鹏志(1) 夜里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春雷滚过层檐,帘外雨骤风急。   许久未曾睡得如今晚一般酣沉,直至电话铃响到三遍,念卿才蓦然惊醒,探身看时霍仲亨已开了灯,起身将电话接起。他只听了片刻,说一声“知道了”,便将电话挂断。念卿心里揪紧,不知又发生什么大事,他却俯身握住她的手,“医院说胡梦蝶病势转危,正在抢救。”   念卿惊跳起来,“梦蝶?我今晨去看她不是还好好的,怎会突然转危?”   为什么偏偏是在此时,辛苦挨到这个时候,在她等的人即将赶到之前,却要等不及了吗?念卿心神纷乱,匆匆披衣起身,也来不及梳妆,急急便奔下楼。霍仲亨已吩咐备好车,陪她一同赶去医院。路上,霍仲亨紧握了她的手,安慰她人事已尽,且听天命。   “有什么天命,老天若有眼,为什么如此不公?”念卿语声哽咽,“梦蝶她实在太凄凉……老天为何总要折磨这些可怜人,连一点微末指望都不肯给她!”霍仲亨默然将她拥紧,觉察到她簌簌发抖,便用自己大衣将她裹住。念卿伏在他胸前,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只觉这是世间唯一安稳庇佑之地。一时间紧扣了他的手,不敢松开半分。   医院里灯火通明,胡梦蝶的病房已不许进入,医生在里面抢救,护士匆忙进出,白色身影在深夜灯光下影影绰绰,晃得人心惊。   霍仲亨已经派人去车站,只待薛晋铭一到便即刻接他过来……壁钟一点点滑过,长夜渐逝,护士进出病房间神色凝重,压在人心上的不祥之感越来越重。廊下灯光昏黄,照着窗前念卿憔悴容颜。窗外雨仍未停,天色却蒙蒙发白,不觉已是凌晨时分。   霍仲亨走到她身后,将她轻轻揽了,“天都亮了,你也歇一歇吧。”   “你要走吗?”念卿回过神,蓦地将他衣袖拽住,切切望着他。   “我今日还有要紧事,这里会留人陪你,你不要太担心……薛晋铭也该赶到了,她应该能等到他的。”霍仲亨将她冰冷手指攒在掌心暖了暖。   念卿抓住他的手,一时间心慌意乱,脱口道:“你不要去,我不要你再做这些事,你哪里都不要去……我们回家去好不好,仲亨,好不好?”   霍仲亨蹙起眉,“念卿,不要傻。”   念卿哀哀地望着他,“仲亨……我很怕,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担惊害怕!”   霍仲亨看着她,没有言语,只是沉沉叹了一声。   身后传来医生的语声:“夫人——”   胡梦蝶病房的门开了,主治医生站在门边,一头大汗地摘下口罩,似有话同她讲。念卿望向病房,又回头看仲亨,想要去看梦蝶却又抓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霍仲亨笑了笑,替她掠起鬓旁散发,“我又不是去冲锋陷阵,有什么好害怕。”   他将手轻轻抽出,在她后背拍了拍,“去吧,去陪陪她。”   念卿看着他转身掉头而去,大步走得匆匆,似乎将她的神魂也抽去一并带走。   医生看着神容憔悴的霍夫人,有些艰难地开口:“夫人,我们已尽全力施救。”   念卿静了一刻,缓缓问:“你是说,她已不能好了?”   医生点了点头,“药力已不起作用,恐怕随时都会挺不过去。假如病人还有心愿未了,我可以为她注射强心剂,令她能多撑一时,但也只是一时的事……”   雨水溅落窗沿,灰白天际被雨云压得很低。   念卿转头看向壁上挂钟,出神地看了一阵,方才轻声道:“好,多谢你。” 第二十九记 蝴蝶梦·鲲鹏志(2) 医生默默将病房的门推开一线,屏风已撤去,躺在雪白床单下的胡梦蝶消瘦苍白,脸上血色褪尽,浓密黑发衬在脸侧……她一动不动,看似睡得平静,却在念卿走近时,微微张开眼对她笑了一笑。   念卿握住她的手,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天已亮了,晋铭就要到了。”   胡梦蝶脸上泛起异样红晕,长长睫毛扑扇,真如栖留在脸上的蝴蝶一般。她睁眼定定地望着念卿,目光温柔,良久微弱一笑,“他们叫你中国夜莺,他是不是也爱听你唱歌?”   她说出这句话,竟没有喘息断续,目光也似更有神了些。念卿心下凄恻,只怕这已是回光返照之象,便握紧她的手,轻轻笑道:“我许久没有唱过了,要不要唱一段曲子给你听,你爱听什么?”   胡梦蝶目光如水,痴痴道:“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   这是饮水词中一阕《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柔婉低回歌声如清泉涓流,一字字,一声声,道出惆怅情愫,“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胡梦蝶含笑听着,秀眸似阖未阖,恍然有痴醉之色。   “那时候晋铭总爱缠着我唱曲给他听,我唱得也不好,他却听得十分高兴……最爱听的便是这十年踪迹十年心……他才那么一点儿岁数,哪里懂得是什么意思……如今算来,自他离家也……也已有十年了。”胡梦蝶曼声絮语,笑靥浅浅,脸颊泛起异样潮红。   念卿眼前已被泪光模糊。   “十年又如何?”   这低哑熟悉的语声自身后传来。   念卿一惊回首,看见额发微乱、一脸奔波倦色的薛晋铭站在门边,臂上搭了大衣,目光只望着床上的梦蝶,“便是再过十年,你还是那只笨得要命的小蝴蝶。”   胡梦蝶睁开双眼,眸中异彩流转,晶莹如琉璃。   薛晋铭走到她身边,俯身将她扶起,紧紧拥入怀抱,“小蝶。”   胡梦蝶如瀑黑发从他臂弯散落,身子轻软如絮,仰了脸痴痴看他,神色恬美如在极乐之境。脸颊上如霞红晕在这一瞬美到极致,只短短一瞬,那红晕便急剧转淡转黯,变为惨败的死灰颜色。   她却仍笑着,断断续续道:“你说……要娶我……我没有忘……”   “我也没有忘。”薛晋铭深深动容,目不转睛看她,喉头略微滚动。   胡梦蝶的气息渐急渐促,嘴唇颤抖,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薛晋铭目光缓缓转向念卿,在她脸上只停留了一刹,极痛楚的一刹。他执起胡梦蝶枯瘦的手和她一绺长发,将那发丝打个旋儿,轻轻绕在她无名指上,再以另一绺发丝绕在自己无名指间。   薛晋铭望着她,低低问:“做我的妻子,你愿意吗?”   胡梦蝶眼中已近熄灭的光芒骤然迸出璀璨光亮,用尽力气点了点头。   薛晋铭低头,嘴唇轻轻印上她额头。   她阖上眼,一丝醉人笑意永远停留在唇畔。   因染有那可怕的疾病,梦蝶并未停灵,次日便落葬在薛晋铭亲自为她挑选的墓地。   她与薛晋铭辈分殊隔,又是弑夫的寡妇,薛家自然不会承认这个四少奶奶。胡家早已凋零,也没有什么娘家亲眷,徐家更恨她入骨。为胡梦蝶送葬的亲友只得薛晋铭与霍沈念卿。   是日阴雨如愁丝,绵绵铺洒天地。   虽然这婚姻并无法律效力,薛晋铭仍按亡妻之礼将梦蝶庄重落葬,墓碑上也明明白白刻下“薛门胡氏梦蝶之墓”和“薛晋铭立”的字样。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二十九记 蝴蝶梦·鲲鹏志(3) 一束雪白野雏菊用丝带扎好,放在墓碑前。薛晋铭俯身将那丝带细心抚平,久久凝视墓碑上的那个名字,任斜雨纷飞钻入伞下,打湿他肩头,只一动不动地陪在墓前,不愿离去。身后为他撑伞的黑衣侍从低声劝慰:“薛先生请节哀……雨下得大了,请回车上吧,夫人还在等您。”   雨丝簌簌打在伞上,薛晋铭茫然回头,见身后数步之外立着黑衣黑伞的四名侍从,伞下的念卿素颜低髻,鬓佩白花,*绒旗袍下摆被风微微撩起,脸上戚容更添楚楚。她迎着他落寞憔悴目光,低低叹一口气,接过侍从手中雨伞,让他们暂回车上候着。   凄清墓园里,雨打落英,她撑了伞走到薛晋铭面前,为他遮去风雨。   “头发都湿了。”念卿目光温润,将一方白色绣边手帕递上,看他怔怔立着毫无反应,便踮了脚尖,亲手为他擦去鬓发上的雨水。   薛晋铭抬手覆上她手背,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 念卿没有闪避,静静看他,任他握住她的手。   什么话都是多余,四目相对之间,他的悲伤落寞她都懂,她的心疼关切他也懂。   薛晋铭接过念卿手中的伞,回首看向那一座新冢,低低道:“我未曾给她半分回报,她却是待我最好的人,幼时是,如今也是。”   念卿轻轻扣住他的手,“你还有蕙殊,有许多别的朋友……”   薛晋铭淡淡一笑,“还有你。”   念卿亦微笑,“是,还有我和仲亨。”   薛晋铭的笑容黯了一黯,仅是微不可见的变化,转而揽过她,将伞遮在她头上,“回去吧。”   眼前雾雨如烟,新柳吐绿。   薛晋铭低了头,目不斜视,丝丝冷雨沾上脸颊,心中空茫茫却又似绽满莲华。   只听她在身旁叹了一声,似有迟疑地问:“你,真要娶方小姐?”   他顿住脚步,略有些失神,旋即黯然一笑,“我想,梦蝶不会反对我续娶洛丽。”   念卿蹙眉不语。   薛晋铭深深看她,“你不为我欢喜吗?”   “当然不。”念卿直视他的眼,“晋铭,欠人情意,不是这样还的。”   “你有更好的法子还来我看看?”薛晋铭的讥讽冲口而出。   念卿脸色一变,定定地望着他,眼中被触痛之色令他更觉痛楚。   “对不起。”薛晋铭错开目光,神色一时惨淡。   二人都默了,相对竟无话,唯觉雨更潇潇。   “方小姐是有骨气的女子,她不需要人垂怜施舍,你若以婚姻去拯救,于她于你都是无益。”念卿缄默良久终于说出这一番话,薛晋铭默默听了,怅然一笑,“你太久没有见着她,处境是十分能改变人的,她这些年过得很不好,如今肯嫁给我也并非为着以往情分。”   薛晋铭低了头,平静神色中有淡淡寥落,“她有一个女儿,是私生女。”   “她的女儿……”念卿惊怔止步,“是佟孝锡的?”   “我不知道,她不肯说,只知现今养在乡下,比霍大小姐还年幼。”薛晋铭低声道,“她说她可以没有丈夫,但女儿总是需要父亲。”   念卿再也说不出话,头上雨伞不知何时斜了,雨丝飘进来,已将他和她都淋湿了半身。   四月二十三日,霍仲亨发表漾电,为达成南北和谈统一之夙愿,重提裁军废督之议,提出“值此艰蹇时局,外患不息,内忧未止,长哀民生之多难,苦虎狼之环伺,奈何手足相残,自毁长城基业。今唯南北重启合议,息兵止战,使我南北东西民同一心,政同一体,实现真正之共和,息纷争以致强盛。余观和议之梗,民治之害者,厥为藩镇重兵之握,把持一方政权,足以相抗中央,致令不能达,和不能至。共和制下,藩镇武力大不相宜,宜以废除为上。我辈报国之热忱,非踞督军之权位始能达也。欲全家国之责,必先牺牲个人之利,废除督军制,实为今日之要害。余在此位历十余年,自问无愧于国家,今若废督裁军,请自霍仲亨始。” 第二十九记 蝴蝶梦·鲲鹏志(4) 漾电一出,震动全国,内外皆惊。   此前虽有孟公废督之议,却是由中央政府提出,而霍仲亨身为五省督军自请废督,电文一出,各界之震动难以言表。   内阁总理洪歧凡率先表示赞同,认为霍仲亨此举深合民意。北平内阁的风向自然随之而动,各部要员纷纷表示,“当协力进行,务期民愿达成”。   二十四日,佟岑勋紧随霍仲亨之后,致电宣布支持废督。   自二十六日始,北方各省军政首脑先后通电回应,纷纷表示拥戴,素来追随霍仲亨的东南各地方督军更率先表示愿以身作则,自废督军之称号。   时隔多年,早已被视作空想愿望的“废督之议”一夜之间席卷全国,震惊者有之、怀疑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但无论如何,民心向背是无法遮掩的事实——自电文通告全国之日起,北平学生率先发起*,将“支持废督”、“重开和谈”的标语传单铺满街头巷尾,有学生亢奋之下爬上四层高的银行楼顶,不顾安全地挥舞横幅,令军警不得不将他强行赶下。旋即全国学生纷起响应,废督呼声如狂潮涌起—— “霍仲亨”这三个字连同他发表的电文倡议内容,在短短数日内被中外大小报章一次次转述。   不仅如此,更有另一个令国人奔走相告的消息:北平政府于五月一日宣布,愿意重启和谈,并委任洪总理之侄洪君祥为南北和议总代表,向南方军政府发出和谈倡议,并以霍仲亨担任南北和谈之调停人。   举国上下为之轰动。   与这近乎狂热的政治呼声形成的鲜明对比,却是南方政府罕有的沉默。在霍佟联军强大的军事威慑下,重启和谈的决议并没有遭到来自北平内阁和其他军阀的反对,却遭到南方军政府主战派系的激烈反弹。   以陈久善为首的主战派系认为霍仲亨出身北洋,与北方关系根深蒂固,由他居中为介难免偏袒北方之嫌。而南方政府中主和派系却与之意见相左,认为霍帅敢为天下先,舍一己之私而全大义,论声望公正皆为最佳人选。双方针锋相对之激烈不亚于硝烟战场,南方大总统却始终未置一辞,态度如山罩雾。   废督之后,以霍仲亨为首的大军阀们如何自处?是当真下野,还是另就高职——这一点,也是霍仲亨在电文中予以回避,并未明言的焦点。   清醒的时政评论报人纷纷对此提出质疑和诟病。陈久善在南方更是唆使激进报纸大肆指责霍仲亨的“废督”缺乏诚意,实则是变相的独立,利用舆论之力,将自己从割据军阀变成政府和民众认可的割据军阀,以为进一步野心做准备。《光大报》主笔公开撰文讥讽:“霍仲亨最善以民意为矛,论心机城府,当世以此公为第一。”   与此同时,在北平举行的废督裁军筹商会议上,内阁成员与各地军政代表也相争不下,为大大小小问题一次次闹得面红耳赤。   一旦废督之议通过,各地将要面临数目庞大的军队裁员、编制整改、冗员安置及军饷调拨等问题。尤其各地军政散漫已久,中央权力一时之间难以到达,原先一人*的督军若不存在了,谁来顶替军务第一人的位置,谁又能当得起不受军队制约的最高政务长官?值此变革之际,军心如何稳定,外扰如何抵御?   这当中,牵涉的是无数个利益团体,是在向最顽固的军阀势力开刀。首先摆在众人面前的,便是废督之后的地方统辖事宜。   对此,内阁阁员众说纷纭,有主张设北方联军总司令将各地军务统一管辖;有提出设军务自治委员会,仍依地方旧制;甚至有人认为只需直接改督军名衔为省长,即可实现以政治军……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二十九记 蝴蝶梦·鲲鹏志(5) 黑色座车在府门前尚未停稳,侍从还来不及上前,戎装在身的霍仲亨已径自下车,将车门重重一摔,大步踏上台阶,腾腾杀气令门前卫兵连平常的“敬礼”也不敢喊出声,只屏息举枪,抬手行礼。   “一群混账!”霍仲亨随手解下元帅佩剑,掷给身后侍从,朝偏厅里匆匆迎出来的念卿嚷道,“这群酒囊饭袋太欠收拾,不骂上一顿不知道好歹,当老子是唱戏的一般糊弄!”   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如此暴躁失态,念卿不禁失笑。   正在气头上的霍仲亨是被拔了须的老虎,谁惹上去便该自认倒霉。一众仆佣侍从都躲得远远的,端茶上来的女仆小心翼翼走近,凑巧霍仲亨转身,竟吓得她一个寒噤。   “谁吃了豹子胆将你气成这样?”念卿笑着接过托盘,遣退了仆人,亲手将茶递给他。   “还不是那群酒囊饭袋。”霍仲亨怒色稍霁,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却不料将细瓷茶托喀一声崩坏,茶水溅得他一手一袖。念卿看他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你还笑!”霍仲亨恼怒,将她一把拽入怀中,不顾她的佯嗔闪避,在她白皙如玉的颈侧恨恨啄下一吻。念卿哎呀一声挣开,抚上被他吮吻的地方,只觉微微地疼,心知必又印下淤痕了。   霍仲亨侧了侧头,对她雪白肌肤上清晰的吻痕十分欣赏。   念卿啼笑皆非地瞪了他,唇如红菱似扬非扬,看在眼中令霍仲亨心里不觉怦然。她却蓦地转过身,拿手帕掩了唇,低声呛咳起来。   霍仲亨一怔,揽过她身子,皱眉审视,“这是怎么了?”   “没事,早上有些着凉罢。”念卿笑笑,脸色略有些不佳。   霍仲亨抬手摸了摸她额头,眉头纠起,“你在发热?”   念卿只觉稍有些潮热,并无什么不适,便推开他的手笑道:“我又不是霖霖,你大惊小怪做什么……”她拖了他的手,不由分说拖他到偏厅,带他看那满满一屋子孩童的玩物衣裳,都是她精挑细选来的宝贝。   “这是给霖霖的小绣鞋,南边可找不到这么好的手艺,听说是以前宫里针线嬷嬷做出来的,还有这个——”念卿欣喜地翻出各样宝贝来炫耀,“我猜霖霖会喜欢这个,不过那一样也不错,她脾气像你,惯爱男孩子玩的东西……”   “念卿,”霍仲亨在身后唤她,双臂从腰间环过来,将她紧紧环住,低声歉然道,“我们回去的日子恐怕还要再延一些时候,这里有些事,我还走不开。”   念卿怔了怔,转过身来望着他。   “对不起,”霍仲亨眼中满是愧色,“霖霖的生辰,怕是赶不上了。”   念卿不说话。   “我想这丫头也不会计较。”霍仲亨放软语声,赔笑道,“她还小,往后我们有的是时间陪她玩,对吗……”念卿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双湖蓝锦缎的女童绣鞋,鞋尖上白绒线盘出惟妙惟肖的猫儿,分外讨喜。   “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她又该长大了,这鞋子怕也穿不上了。”念卿幽幽一笑,将小鞋子搁回原处。霍仲亨一时不知能说什么,只默然将她揽住。   “我知道废督这事很难办。”念卿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难,相当难。”霍仲亨直言不讳承认,也只有在她面前才可尽数道出心中烦恼,“废督不成,和谈就难办。现在北边已经愿意谈,南边却仍在观望废督能否真正执行。”   “大总统必是受了陈久善的挑拨,他的个性素来优柔,对北洋派系又久存偏见……”念卿叹息,“你虽然开了废督的头,真要做起来,又岂是三两句话那么简单。这些人将事情也看得太轻易,怎能指望一朝一夕就把这件大事办好。”   “不是他们想得轻易,是根本没打算往难处想。” 霍仲亨冷冷道,“你知道这帮混账东西今日会议上提了什么建议吗?”   他将那些馊主意一一说给念卿听。   听见设北方联军总司令统辖各地军务时,念卿只摇头叹息,这一厢情愿的想法根本不合实际;再听到有人提出设军务自治委员会时,便蹙了眉,心知这与旧日督军制并无不同,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可最后听到竟有人说只需直接改督军名衔为省长时,饶是她如今性情已和婉许多,也禁不住恶从心头起,只想骂一声 “饭桶”!   “可不就是一群饭桶!”霍仲亨也恨得牙痒,“这帮人若是我的部下,立刻踢出去一人抽上一百鞭子再说!”   念卿笑,一面笑一面拿手帕掩了唇,又咳了几声。   霍仲亨拍抚着她后背,皱眉道:“风寒也不可大意,要让医生看看才好。”   话音未落,就听侍从在外面敬礼道:“报告!薛晋铭带了一名德国医生前来拜访夫人。”   念卿讶然,旋即想起今晨同他通过电话,原是怕他独自一人心忧,故致电问候,却被他在电话里听见她有些咳嗽……想不到这就带了医生上门来。   “难得他有心,”霍仲亨毫无芥蒂地笑道,“正好,我早想与他会面。”   念卿淡淡而笑。   这两人是早该见面了。   仲亨近日忙于要务,晋铭又伤心梦蝶之死,歉疚不已,前几日将她未嫁前住过的一处旧屋买下,要按照梦蝶幼时心愿,将那屋子改建成一处四季有花的花房……念卿未曾劝阻,任他自去忙碌,有一桩事忙着总能缓释些悲伤,多完成一桩梦蝶生前遗愿,也可令他心结稍解。   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三十记 暮云低·晓风急(1) 一大早云低风急,到此时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檐下水滴如珠,溅落在房檐下的青瓷浮莲金鱼缸里,一尾锦鲤耐不住雨天气闷,啪地跃出水面,跌在门口青砖地上。女仆正为两位客人上茶,没留意这小小动静,只有薛四公子上前将那尾鱼儿捧在掌心,俯身放回鱼缸。他身旁那位高鼻金发洋人笑着说了什么,叽叽咕咕女仆听不明白。   廊下脚步声近,督军爽朗语声远远传来,“薛晋铭,你怎么挑了这样一个天气来?”   薛晋铭一抬眼,见雪亮军靴踏入门来,霍仲亨戎装在身,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念卿施了眉黛薄妆,珍珠犀梳绾起低髻,含笑随在他身侧,一身雪青色旗袍,泠泠如水沉的颜色本是十分压人的,偏生被她穿来,自有一种停云敛雾的*态度。   霍仲亨走到薛晋铭面前,直呼其名,同他半分寒暄客套也没有,“要来也不早说,害得念卿一点准备也没有。”   薛晋铭微微一笑,率先向他伸出手。他二人的握手短促有力,俨然有老熟人的默契。   念卿从旁瞧着,不觉莞尔,“可不是,你一来就下雨,我这不贤惠的名声竟是被你带累了。”   按照南方的习俗,主人家会客之日若赶在下雨天,便是这家主母不贤惠之故。   “夫人自然贤惠,我只怕督军嫌我讨厌,特地赶了这时辰来。所谓人不留客天留客,今日怎么也要在府上讨杯酒喝。”薛晋铭亦不客气,趁此挤兑霍仲亨。他携来的异邦友人含笑站在一旁,听不懂三人笑谈,一双蓝眼只*地望向念卿。   薛晋铭适时为他引荐,“这位是李斯德先生。”   李斯德是薛晋铭给他取的中文名。他到南方游历已有数月,虽是第一次来北平,却对古老帝都景仰已久。他用生硬的英文表达对霍督军的敬意,盛赞霍夫人的美丽。   看李斯德热情有礼,念卿心存好感,却听薛晋铭介绍他是有名的胸科医生,一时微觉意外。   “这次将李先生请来北平,本是为了梦蝶……他在这方面极有权威,只可惜我们到得太迟。”薛晋铭淡淡解释,霍仲亨闻言望向念卿,眉宇间掠过一刹那异样的阴霾,旋即平复如初,“多谢你有心,念卿正巧有些着凉,劳烦医生看一看也好。”   念卿无奈而笑,虽觉得他二人小题大做,这番盛意却不好辜负。   李斯德随身携了诊箱,提出最好到房间里去,需要贴身检查。   念卿只得笑笑,“那去楼上吧。”   她温润目光从薛晋铭脸上扫过,转而望着霍仲亨,似有一丝欲言又止。   霍仲亨颔首微笑,“去吧。”   看念卿领了医生往楼上去,身影消失在转梯处,霍仲亨这才看向薛晋铭,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薛晋铭脸色亦转肃,“她接触梦蝶多日,小心为好。”   霍仲亨浓眉纠紧,“当时医生已检查过,说她无恙。”   “我听李斯德说,这病过了人不见得立时能显现,每人体质不同,有的快有的慢……”薛晋铭语声有些发涩,怔了一刻,勉强笑道,“我向来多事,你不要见怪,总之让医生瞧瞧总没坏处。”   霍仲亨没有说话,目光定定地望着楼梯处,良久才沉声道:“多谢。”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檐下雨滴如注,庭中花树摇曳,风里携来青苔香气。   薛晋铭端起茶来浅抿一口,“贡茶?”   霍仲亨一笑,“万寿龙团。”   “难怪,”薛晋铭亦笑,“眼下等闲已喝不到上好滇茶,川滇盐茶之路垄断至今,但愿督军此次废督功成,也让我等早日喝上好茶。”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三十记 暮云低·晓风急(2) “川滇这头向来偏安,自成一系,惯会见风使舵。”霍仲亨不以为意,摆摆手道,“但此次废督,最不情愿便是这些个人。明里不敢叫嚣,暗中阳奉阴违。”   薛晋铭笑道:“你废掉的是他们手中的真金白银,一旦不在其位,这些人操纵不了权柄,所把持的烟土、黄金、盐茶等买卖,少了哪一单不是剜他的心肝?”见霍仲亨沉吟不答,他垂下目光,以茶盖专注拂去浮叶,淡淡道,“逼得太狠,狗也要跳墙,总得给人留条活路。”   这话说到霍仲亨心坎上,正是他近日踌躇难以决断的关键。废督的决议一下,便是劲弩离弦,再不能收回。若遇阻抗,只得强力执行,否则内阁威望何存,往后号召力何在?一旦因此激起兵事,却又与废督初衷相违,自是下下策。但若此时从权妥协,不从根基上彻底废督,民众舆论必定失望,对和谈与新宪的信心也会受到影响。日后再要削弱藩镇武力,只怕又需大动干戈。照霍仲亨一贯的手段,打蛇打七寸,既要动手便不会再留退路。但毕其功于一役,终究是不合实际的空想。   “你这话,道理是不错。”霍仲亨犀利目光落在薛晋铭脸上,缓声道,“依你看来,此事以缓行为宜了?”   薛晋铭并不即时回答,那双总带着三分笑意的凤眼,悠然看向门口的金鱼缸,“督军可曾听闻过一个烹菜的法门,叫做慢火煎活鱼,温水煮青蛙?”   霍仲亨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似乎觉得这句话实在有趣,他足足笑了半晌,才扬了扬眉道:“这倒是你薛四少的手段!”   “过奖。”薛晋铭笑得谦和温雅。   单看这谦谦君子模样,谁又想得到他曾是辣手闻名,行事不择手段的那个警备厅长;谁想得他镇暴缉凶,手上也曾人命累累。霍仲亨若有所思地看着此人,目光不觉微睐如鹰。   “此番南方的事,我欠你一个人情。”霍仲亨敛了笑容,抽出一支雪茄,将烟盒抛给薛晋铭。   “原是我欠你人情在先。”薛晋铭随意一笑。   说远些,当年只身南下,若没有念卿暗中相护,以霍夫人的身份为他里外照应,单凭他赤手空拳也没那么轻易打下今日局面。说近些,在军火上头若非他走的是霍仲亨的门路,又岂能无往不利,令黑白两道都甘愿买账。   “那是另一码事。”霍仲亨摆手,青烟袅绕指间,如拨云推雾,“南方几年前就有心招揽你,以你的才干,自不会久居人下。但我听说,你答应为南方督办军务,领了个副督察的虚衔,却不肯接受实职,这又是为何?”   薛晋铭略一沉默,“仕途沉浮,如同船行水上,不如踏在陆地上实在。”   霍仲亨抬了抬眉,并不反驳。   “发展军工实业是我真正心愿,回南方就职只是暂缓之策,我终归要回到自己的路。”薛晋铭淡淡而笑,转开了话锋,“督军,你可知我唯独佩服你哪一点?”   “不知道。”霍仲亨皱眉,答得干脆。   “你能知难而上,以一己之力改造时世,不像大多数人,终需改变自己以适应世事。”薛晋铭目光平静,显出历经磨砺方有的从容,“我曾以为,需达成你这番功业才算抱负得展,但其实你我各有所长,本是不一样的人,你善治军,我善谋商,我实在无须以你为标榜。”   医生戴上听诊器,一端小圆筒贴紧夫人后背,示意她深呼吸。医生的蓝眼一眨不眨,凝神细辨认,复又示意她轻轻咳嗽。念卿试着咳了两声,却当真惹起一阵呛咳,抚胸咳了良久才平息下来。 第三十记 暮云低·晓风急(3) 医生听着她咳嗽的声音,眉头越发皱紧,听了良久仍是一言不发。   女仆在旁看着,见念卿目光低垂,气息微微的样子,那脸颊耳后的肌肤皙白,莹莹肤光透出一抹嫣红。医生检查得十分细致,最后又取了涂片小心翼翼保存起来,放入诊箱。   “我的状况是不是不太好?”念卿噙着微笑,用英语问医生,语声十分平静。   李斯德医生看着她,碧蓝的眼里似乎有些起伏,笑容谨慎,“不要担心,我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要看涂片检验结果。”念卿点点头,没有言语,静看他收拾诊具。   看他一样样的收拾好,女仆欲上前帮忙,却听念卿忽而幽幽开口:“你再检查一次好吗?”   李斯德有些错愕,见她已站起身,手抚着身上旗袍盘扣,轻声道:“或许有衣服料子隔着,听得不仔细,要不褪了衣裳再听一听?”她眼里楚楚的,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慌乱和企盼万幸的希冀。   李斯德点了点头。   念卿转进内室,让女仆替她解开旗袍,拿一条披肩搭在身上,露出凝脂似的后背。女仆又仔细看了看帘子,这才请医生进来。   方才的检查步骤又重复了一遍,夫人配合得顺从仔细。   “好了。”医生再一次收起诊具,嘱咐了几句饮食休息上的要紧事,请她不必担忧。   女仆将医生送出房间。   摸着一粒粒盘扣,念卿缓缓将衣裳穿上,细滑凉软的旗袍料子从指间掠过,指尖上凉丝丝的触感直抵心尖。发髻被衣扣一带,略有些松了,念卿走到妆台前,将长发放下梳理,重新绾起。镜中的自己,唇色鲜艳,鬓发乌黑,犹是一个女人如花盛绽、如月满盈的年岁。   胸中又是一阵窒闷,呛咳冲到唇间,念卿发了狠地将唇咬住,强令自己将咳嗽忍回……血色涌上来,脸颊耳后陡然升起异样嫣红,鼻尖额际密密布上汗珠。   “夫人!”女仆进来见她这个样子,慌忙上前拍抚她后背。她却一伸手推开,别过脸去淡淡说了声:“离我远些。”女仆以为自己做错什么惹她不悦,惴惴低头退到一旁,不敢出声。   过了半晌,念卿似乎喘过气来,低声道:“去告诉督军,说我有些困,想睡一会儿,就不下去了。”女仆应了,转身走到门口,却听念卿又叫住,“等等!”她以手抚额,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扶桌站起来,“算了。”说着理一理鬓发,脸上神采似又回来几分,徐步走出房间,一步步走下楼去。   底下督军与两位客人正在说着什么,见她下来,一齐住了口。   “念卿,”督军起身唤她名字,上前扶了她,“医生说你风寒有些重,我看你就回去歇着,不用陪我们吃吃喝喝了。”他紧紧扶着她手臂,将她握得很紧,目光须臾不离她的脸,语声却是轻松的。   “我没事。”念卿笑一笑,看向他身后的薛晋铭,带几分俏皮的笑意,“你带来的这位医生真是仔细,瞧个风寒也如临大敌一般,倒教我心虚起来。”   薛晋铭看着她,目光如他唇角笑意一般柔和,“德国人做事向来这样,你不要多心,没有事的。”   李斯德与公使馆的友人另有要事相约,当即告辞,督军府的车送了他过去。   三个人的午宴从简,上的都是家常菜,厨子的手艺却是极好。   霍薛二人也不再议论政事,席间只说起北平旧事,坊间轶闻,两人竟有许多共识。薛晋铭善谈,言辞风趣幽默,连霍仲亨也一反往日威严,频频妙语,引念卿莞尔不已。 第三十记 暮云低·晓风急(4) 席间谈笑风生,宾主俱欢颜。   隔着一个桌子,念卿不经意抬眼,触上对面薛晋铭的目光。他在看她,虽只一瞬,那目光却惊电似的撞进她眼里,熟悉得怕人。   是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的目光,什么时候……念卿心底茫茫的,蓦然浮起当年的一幕……那时他拘禁了她,赢得同她的赌约,在竹廊中与她举杯相庆。她恨恨将一杯酒泼了他满脸,他将桌上杯盏全都扫落在地,将她推倒在狼藉的桌台,凶戾的吻落下,吻在她脖子上,仿佛要吸尽她的血才罢休。她不挣扎,冷冷地看着,没有活气的眼睛直看着他。于是他停下,也定定地看着她,就像现在,也就是这样的目光……一般的凄楚,一般的惶惑。   薛晋铭同仲亨说着话,似乎并未觉察,笑谈间不经意地看过来,蓦地问她:“对了,霍大小姐的生辰快要到了吧?”   念卿微怔,“是。”   薛晋铭笑着叹口气,“霍小姐都快三岁了,我还无福得见。”   霍仲亨一笑,接过话道:“小毛孩子都差不多,只不过我这一个尤其顽劣罢了。”   “那必定是像你。”薛晋铭了然而笑。   “不单像,也是他给宠的。”念卿笑嗔,言及女儿,眼中有细细柔柔光彩,“你可曾见过谁家小孩枕一头豹子睡觉?”   “豹子?”薛晋铭失惊,“活的豹子?”   “活的,这么大一头,叫墨墨!”念卿笑着张开双臂,比了个大大的样子,有几分孩子气的炫耀,“还没有霖霖的时候,我们就养着了,从小狗那么一丁点儿大,足足养到现在,连仲亨都拖不动呢!霖霖刚会走路的时候,墨墨就在一旁跟着。霖霖要睡觉,它便趴在身边守着,有时霖霖爱拿它当枕头,搂着它脖子睡。”   薛晋铭听得瞠目无言,怔了半晌才喃喃问:“它不咬孩子吗?”   “怎么会,墨墨是姐姐呢,它比霖霖还要听话。”念卿一脸骄傲,似乎觉得他的疑问十分好笑,说着扭头望向霍仲亨,明眸闪闪,似寻求他认同一般。   薛晋铭看着眼前孩子气的念卿,看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她。   霍仲亨却见惯不惊地微笑,用哄孩子的语气说:“对对。”说罢转头对薛晋铭故作悄声道,“她是将墨墨当做另一个女儿看待的……她惯爱这些,我家园子里猫狗鸟雀不知道收罗了多少,多亏我有先见之明,选的地方足够大。”   念卿眉眼弯弯,笑而不语。   “报告!”   门外一声禀报,令她笑容敛去,眉心蹙起一丝不悦。   明知道督军与夫人在宴客,若非十分紧要的事,侍从也不会冒冒失失来打扰。   霍仲亨皱眉接过侍从呈来的函件,只略略扫了一眼,脸上神色已凝重,当即便吩咐备车去总理府。这顿饭自然吃不下去,霍仲亨也不同薛晋铭讲什么虚礼客套,匆匆道了抱歉,吩咐念卿好好款待,改日再向四少赔罪。   看他匆匆离去,靴声渐远,念卿目光犹望着门外,半晌没有出声。   檐下风起,吹得垂帘簌簌。   薛晋铭出神地看着她侧影,却听她低低叹了口气。   “晋铭,我真害怕。”   “你怕什么?”   “废督这件事,我总觉得会有极大的麻烦,会很不妙……”念卿回过身,幽幽看他,眸中流露无助,“我说不出哪里不好,也不能不赞同,可是每每想起来,总叫人心神不宁。”   “你的担忧同督军说过吗?”薛晋铭凝望她。   念卿摇头。   桌上菜也渐凉,薛晋铭看着庭外摇曳花树,对她微微一笑,“出去走走,屋子里太闷了。”他取了她搭在椅背的披肩,替她搭在身上。 第三十记 暮云低·晓风急(5) 二人缓步走在园子里,碧树掩映,繁花正茂。   “我明白你的思虑,你担心督军成为众矢之的,反伤自身。”薛晋铭缓缓道,“是以,方才我也向他进言,请他在废督之事上缓进徐行,多留一些余地。”   “他要听得进去才好。”念卿叹息,还欲再说什么,却蓦地转身,掩唇呛咳起来。   “念卿!”薛晋铭忙将她扶住。   她抽身退开,离他远远地,“别……别靠近我。”   薛晋铭怔住,望着她,轻轻开口:“你是有福的人,上天如此眷顾你,不会让你有事。”   念卿抬眸看他,渐止住咳嗽,目光盈盈如水。他身后花树被风吹动,落英点点拂过肩头,将他眉梢眼底都染上温柔。   “你知道吗,我总以为能比他做得好,能给你千百倍眷顾宠爱,令你无忧无虑……可我又一厢情愿了,你虽有你的负累,却是心甘情愿。”薛晋铭伸出手,替念卿牵起滑下肩头的披肩,“总是亲眼见着我才相信,你只在他身旁才会那样地笑……念卿,你这样好,谁忍辜负,上苍也必会一直眷顾你。”   霍仲亨夜深才回来,脸有倦色,一进门见念卿倚了沙发,还在灯下等着。他怫然便有怒色,正要开口数落,却见她微垂着脸,以手支颐,分明已在灯下睡着了。桌上搁着两粒医生给的药片,杯里水还温着。   霍仲亨轻轻将她抱回床上,“念卿,醒醒,吃了药再睡。”   念卿蒙眬睁眼,似乎困极了,看到是他,便心满意足地唔了一声,蜷起身子又要睡过去。他忙拿过水杯,将药片送入她唇间,“乖一些,快把药吃了。”她顺从地吞下药,眼睛也没睁,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许久不曾见念卿如此疲倦贪睡,霍仲亨深深看她,小心翼翼放她在枕上,牵过被子给她盖好。   更深,夜浓,人静。   就这样静静看着灯下沉睡的妻子,仿佛已是世间至乐。霍仲亨俯身吻了她脸颊,关了灯,悄然退出门外。   春夜静谧,天气还仍凉爽,却不知为何总有些潮热。念卿朦胧里辗转,觉出身上有汗,潮潮地黏着肌肤,鬓发也汗湿。她醒来,下意识伸手,发觉枕畔空空无人。   “仲亨?”念卿一惊而起,开了灯,见床头搭着他的衣服,人却不见踪影。   念卿披衣而起,悄然穿过走廊,见书房里亮着灯,却也无人。   只有书房通向庭中的门半敞着,窗纱随风微动。   念卿走进去,瞧见霍仲亨独自一人立在帘前廊下,身影萧索,闷闷抽烟。   他听见念卿脚步声,回头看着她,无奈道:“你还是起来了。”   念卿淡淡地笑,倚在门上看他,并不过去。   霍仲亨朝她伸过手,“过来。”   念卿仿若没听见,只望着他,轻声道:“不要烦,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你不要先累垮了自己才好。”   霍仲亨点头笑笑,朝她走来。   “我有些困,先回房了,你也早些睡。”念卿退后两步,不待他过来便退到书桌后,低头回避他的目光,“这几日我不太舒服,想一个人睡,你……你就在书房睡吧。”   霍仲亨脸色微变,定定地看着她。   念卿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霍仲亨冷冷语声:“你给我过来!”   她站定不动,冷不丁被霍仲亨从身后拥紧,那坚实臂膀将她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仲亨,不可以……”念卿喘息挣扎,极力想将他推开。   霍仲亨圈牢她身子,低头吻住她肩颈,吻在锁骨起伏的那一点微凹处。   “没什么不可以!”霍仲亨语声蕴有怒意,“我要你好起来,你就乖乖给我好起来,不准再说这种话!”   温热水滴落在他手背,念卿无声落泪,终于静了下来,不再挣扎,无助地倚在他胸前。霍仲亨抚着她头发,轻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三十一记 人北望·雁南归(1) 四月廿七日,内阁突然下令撤去东北靳义明、吴云鹏二人军职,急调佟岑勋部回师进驻,撤换相关将领二十九人,并以渎职滋事罪名将其中十七人逮捕,移交军事法庭裁处。   靳、吴二人意欲在日本支持下起兵宣布独立,反对废督,却被这一击打得措手不及,只得仓皇往山东逃窜。途中遭遇霍仲亨部截击,被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此次亲自率部截击的正是少帅霍子谦。   靳义明兵败被俘虏,吴云鹏则抛下亲族部属,只身逃往日本避难。   五月五日,霍仲亨宣布所辖五省废除督军一职,将全省军政划为九个卫戍区,自任卫戍总司令统一管束地方。成立军务善后处,解决裁军善后等相关要务,并亲任军务善后督办,各部属将领暂居原职,以稳定军心为首要。   随后又宣布新的电令,限各卫戍区长官六个月筹办裁军善后方案,酌定消纳方法,以为士兵异日谋生之计。其余各军饷及军事项经费,仍在税项下支取,各地军法暂依旧制,等联合政府成立,再依新宪为准。自废督日始,军费应较前有减无增。   五月七日,内阁颁布废督令,北方各藩镇即日改制。   电令一出,举国震动,舆论大哗。   巨变来得比预期中更快更迅猛,辗转呼吁多年的废督之声不再是空谈。   五月九日,南方军政府临时大总统兼三军大元帅公开致电霍仲亨,称“废督之举利在千秋,唯牺牲个*利以致国者,君实为当世第一人。愚诚叹哉!”   至此,废督之议终成定局。   在中国大地上叱咤风云多年的“督军”,似乎一夜之间便要退出历史舞台,成为过往烟云。   然而,南方第一大报纸率先在次日打出巨大醒目标题:“欺世盗名,玩弄民意,废督空谈终成笑柄”——撰文直指霍仲亨玩弄权柄,欺世盗名,假借废督抬升个人声望,却毫无实际诚意,所谓废督不过是一次*戏法。   按电令中所言,重新划定卫戍区之后,总司令仍由原先的督军担当,包括军务善后督办也是督军亲任。幕前幕后权力仍抓在他一人手里,各级军官基本也没有变迁,若用一句话以蔽之,那就是:除了督军变成将军,其余该怎样还是怎样。至于六个月为期的裁军缩银,此时看来,也是一纸空谈,遥遥无期!   虽也有报纸指出,废督是长远之事,应循序渐进,从上至下逐层推行,有霍仲亨以身作则已是了不起的开端,在动荡现状下,暂不放权是稳定军心的必然之举云云……但这种声音,比起铺天盖地的非难质疑,实在太过轻微,远不足以消弭世人的失望愤怒。   所谓“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国人向来善疑,有好事不见得肯一呼百应,有坏事则必定蜂拥而上。如是一夜之间,霍仲亨从众望所归,变成众矢之的。   将军府一墙之内,鲜花着锦,芳菲正盛,满目春光绚烂夺人,分毫不受外间风雨人言影响。进进出出的仆从丫鬟忙碌不休,楼上走道里已堆满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子,管家仍在指挥着下人将更多物件收拾装箱。   后苑里浓荫浅碧,花树掩映,却是一派宁静。   仆佣远远候在廊内,进出端茶送水也小心放轻了脚步,唯恐惊扰了午后清幽。   茵茵浅草铺满庭中,海棠树下悬着秋千架,缠绕在架上的花藤须蔓袅袅,随风而颤。秋千架下设了青藤贵妃榻和一把西式长椅。穿淡青衫子,垂着两条粗黑发辫的丫鬟将一盏刚沏好的万寿龙团轻轻搁在四少手边藤几上,朝他低低一笑。这是他偏好的茶,每日登门必喝。这阵子他每日都来,将军和夫人早已将他视作自家人,无须讲究繁冗礼数。 第三十一记 人北望·雁南归(2) 青藤贵妃榻上的夫人斜倚锦靠,拢着面纱,拿绢扇遮了半脸,与四少离得有些远。   李斯德医生戴着听筒凝神在她背上听了半晌,微笑点头,又从诊箱里取出注射针和药水。女仆从旁看着那长长的针头,不觉瑟缩,夫人却已习惯了,顺从地伸出手臂,任女仆帮她挽起袖子。   她越发瘦了,皙白如雪的肌肤下,淡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针头扎进去,薛晋铭眉头也随之一紧。医生转头用德语和他说了什么,他目光便是一亮,熠熠如星子,“看来这静息疗法还真有用,医生说你状况不错,至少没再加重。”   念卿微微一笑。   薛晋铭欣然道:“等送你回到家中就更好了,海边空气洁净,气候温暖,最宜休养。”   “晋铭,这真的不必。”念卿无奈而笑,虽不指望能在这件事上说服他,却仍想劝上一劝,“你既已经接受南方的军职,还是早些过去就任为好。我又不是没人护送,这路上医生仆佣还少得了吗,哪里需得你再专程送一趟?”   薛晋铭打断她的话:“没错,你有的是侍从前呼后拥,但朋友,只得我一个。”   念卿无话可驳,默了片刻,轻叹道:“你又这样不顾轻重。”   薛晋铭深深看着她,“没有什么能比你重要。”   “傻话,你当然有更要紧的事,你的理想抱负,这些难道不重要吗?”念卿蹙起眉头,似乎真有些生气了。她为他着想,他自然是懂的,于是也不分辩,只淡淡地笑,“等将军在北平的要务了结,赶回你身边,我自然就会离开……况且他不是应诺在霖霖生辰之前赶回吗,短短时日耽搁不了什么,你放心。”   念卿叹息,“可是晋铭,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方小姐的处境?”   薛晋铭脸色一黯,她却止住语声,没有再说下去。   薛晋铭抬眼看去,却见是霍仲亨回来了,正大步从廊内而来。身后还跟着侍从,一面走一面向他请示着什么,霍仲亨脸色阴沉,在不远处立住脚,回身厉声斥那侍从:“这还有什么可斟酌,该毙就毙,军纪国法是用来讨价还价的?”   侍从噤若寒蝉地退下。   念卿从榻上起身探问:“这又是做什么,一回来就杀气腾腾。”   霍仲亨回身,见她微扬了脸,风吹起面纱,鬓发肩头都沾上细碎落英。   “没什么,小事一桩。”霍仲亨笑了笑,迎着她执意追问的目光,只得回答,“刚处决了靳义明。”   薛晋铭闻言一惊,念卿也微微变了脸色,“靳义明是佟帅的部属……”   霍仲亨抬了抬眉,倨傲尽显,“那又怎样,姓靳的带头抵抗废督,兴兵独立,我就是要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你嫌到处树敌还不够多吗?”念卿怔了半晌才说出话来。   “我对这帮人已足够客气!”霍仲亨原本就阴沉的脸色越发铁青。   当日一纸急电打断了府中午宴,传来靳义明与吴云鹏等人图谋独立,反对废督的消息。这个变故令霍仲亨不得不重新衡量局势利弊,虽然以他不甘妥协的个性,宁愿付出重大代价,也要将“腐肉”一刀剜尽。然而内外交困的局势,与军中人心的浮动,迫使他正视念卿的担忧与薛晋铭提出的缓行建议,最终妥协于现实,颁布了令舆论大失所望的废督令。   比起外面的骂声一片,更大的煎熬来自内心。他恰恰是比任何人都更不愿看到这妥协的后果,却又不得不做出妥协的决定。   “这一次,我是真的将自己推上国之罪人的刑台了。”发出电令的前一晚,霍仲亨向念卿说出这句话,明知不可为,亦为之。 第三十一记 人北望·雁南归(3) 这世上,唯有念卿明白他的苦楚。但念卿宁愿看到这个结果,哪怕是妥协,哪怕是不甘。   废督令得以颁行,霍仲亨在北平的政务也暂告段落,得以返回南方整饬裁军善后事宜。眼下还遗留着一些繁琐政务,需耽误些时候,子谦也还没有回来。念卿一心等着他忙完这些事,一同回去,可是他等不及,一刻也不愿耽误,只想尽早将她送回温暖的南方——不是他不能等,是她的身体不能等。   这个病,来得措手不及,仿若一夜之间将他和她头顶晴空遮满乌云。霍仲亨不愿再多谈论政事,转向一旁的医生,淡淡岔开话题。   “今天怎么样?”他握住念卿的手,“医生检查后怎么说?”   “很好,有好转。”薛晋铭笑着替医生回答。   霍仲亨喜上眉梢,连声道:“你看,我就说没什么大不了,这点小病算得什么,等回去好好养一阵子,不又活蹦乱跳才怪!”   念卿被他的话逗得笑出声,不留神呛了风,又是一阵咳。   薛晋铭忙要去拍她后背,却几乎与霍仲亨同时伸出手。霍仲亨的目光投过来,与他交汇,二人心照不宣,眼中俱有忧色。   医生已证实念卿被梦蝶过上了肺结核。迄今仍没有任何药物或手术能有绝对把握治愈这病症,在贫苦民间,染上痨病便意味着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纵然是豪门富家,也有许多人因这个病而药石罔效。能在这个病里存活下来的人,并非没有,只有少之又少。一半赖于药石见效,一半赖于自身生命力的顽强。所幸念卿的病发现得早,并未如梦蝶一般病入膏肓,医生给她的方子见效也极快。   她是从鬼门关里一次次闯过来的人,幼年挨过了肆虐贫民区的伤寒和疟疾,又逃脱了狱中绞刑和饥寒,再从复辟者与日本人的魔掌中逃生,复又躲过刺杀遇袭。即便父亲早亡、母亲惨死,连她全心呵护的妹妹也遭遇那样的不幸……唯有她依然不折不挠立于他的身侧。   当年族公极力劝他休弃这个女子,曾搬出命数之说,称她命格刚硬,有克亲之虞。霍仲亨从来不信鬼神命数这些虚妄之谈,直到如今方肯相信,也宁愿相信,只愿她当真命格刚硬,能克制一切灾劫,纵然将这灾劫应在他的身上也好。   “李医生这静息疗法,听着玄乎,看来倒是真有效!北边气候不好,这时节又多柳絮,对你养病不宜。这两天你就尽快起程,早点回去休养,也好早日好起来。”霍仲亨看着她,似乎急不可待,恨不得立刻将她送回千里之外的家中,只是手心里却将她的手攥得极紧极紧。   正值废督引起轩然大波,南北和谈风云变幻之际,一向备受瞩目的霍夫人却突然离开北平,只身返回南方。这一异动,引起外间诸多揣测,霍仲亨与南方的微妙关系再次成为局势焦点。   霍夫人起程当日,中外记者早早守候在车站,将去路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直等到晌午也不见动静。原来早在前一晚,霍夫人携友人侍从已悄然离开北平,一早从码头乘船离去。   船头风势劲急,清晨的风捎来潮湿雨意,海天处层云铺展,由鱼白至浅灰,仿佛是淡墨在天边匀匀染出。海风吹得面纱飞扬,发丝缭绕,念卿站在甲板栏杆后,眺望远处雨云,良久忡怔出神。   “要下雨了。”身后脚步声近,薛晋铭来到身旁,静静陪她看那海天相接处一只海鸟翩然掠过。   念卿并未回头,默了片刻,淡淡说:“你走的那日,也在下雨。” 第三十一记 人北望·雁南归(4) 薛晋铭沉默。   恍惚里今夕何夕,那一天,码头雾雨迷离,她远远目送他孑然远去……转眼三四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也不过一千多个日夜,兜来转去似乎一切都已改变,可他和她竟还能站在一起,同看海天渺渺。   那些悲酸辛苦的记忆,在这一刻如怒潮冲上岸边,渐平渐缓,终化作无声无息的泡沫,远远荡开在一望无际的海岸。余下的,唯有宁静与释然。假使这船再也不停,就这样行驶下去,在无边无涯的海上永久飘荡,那会是梦中的极乐。   “中午停靠安平港,再乘车绕过省城,傍晚之前就能抵达。”薛晋铭淡淡一笑,转开了话头,“这样虽费些周折,总好过一路滋扰。”   霍夫人今日抵达的消息早已传开,码头上少不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记者。正值风头浪尖的时候,她患病的消息不愿被外界得知,以免另生枝节。   霍仲亨将她托付给他,他不远千里护送她返家,如同上一次舍生冒死将她送回霍仲亨的身边。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信任与尊重,亦是他与她之间超越俗念的友谊。   这一路,从北而南,在船上共度的时日也漫长也短暂。隔了诸多侍从医护,真正单独相待的时候并不多。但薛晋铭每日都能陪着她,能同她在甲板上散步,各自沐着阳光海风看书,偶尔说说笑话。他指给她看鱼跃鸥翔,看晚霞朝日。兴致好时,她低声哼唱婉转的歌谣,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夜里苏醒的“中国夜莺”,歌声在宁静的海面飘散,如同浪涛声里海妖的低吟。   “晋铭。”   念卿开口唤他名字。   薛晋铭静静等她说话,等了良久,耳边只有海风吹过的声音,交织浪涛起伏的旋律。   “谢谢。”念卿半垂眼帘,并不侧首看他,低低的一声,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态度道出。   薛晋铭良久不能出声,伫立在风中,仿佛神思已被风吹散。终究不知是从哪儿找回来的声音,涩哑低迷,他喃喃地答:“这两个字且留着吧,往后你要说的时候还多。”   念卿一笑,转头掩唇,再一次剧烈呛咳。   薛晋铭慌忙去扶,她却猝然转身,扶了栏杆快步往舱室里走去。   船身在海风里微晃,念卿一个踉跄,跪倒在甲板上。身后一双手伸来,及时将她挽住,二话不说将她横抱起来。他的臂弯坚实有力,衬衣下透出暖暖体温,心跳的声音比她更急更促。   薛晋铭大步奔回舱室,连声急唤医生。   随行的李斯德医生赶来,她已咳得几乎窒息,直至注射了针剂,方才渐趋平缓。   药力令她沉沉昏睡过去。   留下两名女看护陪伴在床边,医生与薛晋铭退出舱室,沉默走向船尾甲板。   “目前在手术处理方面,只有肺部压缩被证实是确切有效的手段,危险性也很高,大多数人不愿意冒险尝试人工气胸疗法。”李斯德点燃烟斗,一边走一边沉吟道,“照霍夫人现在的情况看,保守的静息疗法只能延缓病情恶化,一天天拖下去,治愈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这个方法假使失败,会怎么样?”薛晋铭沉声问。   李斯德沉默片刻,“霍夫人说,她乐于挑战危险。”   薛晋铭一惊驻足,“你将这想法告诉她了?”   “她作为病人,有权利知道一切。”李斯德扬了扬眉,深蓝眼睛里透出德国人固有的坚持。   等候在码头的黑色车队一早摘去了车牌,随行侍从皆着便服,饶是如此仍被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尾随发现。戴了面纱的霍夫人,身在仆从簇拥之中,远远看去依然醒目。她被仆从搀扶走出舷梯,身形更加清瘦,步履间显得憔悴。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第三十一记 人北望·雁南归(5) 有眼尖的记者骤然发现,陪伴在霍夫人身旁的友人竟是薛四公子,旋即相机咔嚓,拍下了薛四公子搀扶她上车的一幕。只见前后各两辆车开道护卫,霍夫人与薛四公子同乘中间一部车扬尘而去……翌日报纸铺天盖地俱是这暧昧香艳的消息。   终究还是回来了。   五月熏风拂暖,车飞驰在傍山临海的路上,昔日熟悉景致一一掠过眼前。   薛晋铭凝望车窗外,一时有些恍惚。   入目绿荫葱茏,各色繁花开满山壁道旁,一路上烈烈夺目的木棉树,仿佛团团火焰绽在枝头。此间的木棉比南国开得要迟,每当看见南国的木棉,他总想起她……身旁念卿已沉沉睡着,疲惫地靠了椅背,苍白脸颊透出病后潮红。   蜿蜒道路盘山而上,直抵山顶,那临海而筑的豪宅隐现于绿荫之间,屋顶白石雕花已隐约可见。那便是传闻中的“茗谷”——当年大督军霍仲亨一掷千金,买下海滨半山风景绝伦之处,聘请名师张孝华设计修筑了此处别墅,送给新婚夫人作为结婚礼物。   “到家了。”念卿不知什么时候已醒来,转头对他柔柔地笑,“晋铭,这里便是我家。”   薛晋铭扶她下来,她欣喜地指给他看那一丛丛雪团似的白茶花,喃喃道:“我以为今年花期已过,再也见不着这些花开了……”   薛晋铭扶着她手臂,蓦然一紧,脱口道:“胡说。”   念卿淡淡一笑,仰首深嗅风中芬芳,“仲亨给这里取名茗谷,谷,有归隐林泉之寄寓。”   “茗,则取自白茶花的别名玉茗。”薛晋铭接过她的话,微微笑道,“我也爱这花,还曾想,日后我若能有一个女儿,便也取玉茗为名。”他与她四目相对,各自眼中笑意深浅,浮沉心绪却是无痕可寻。   白茶花期已将尽,莹白细碎的花瓣随风吹落,铺散在门前一小段青石阶上,风里芬芳远送,远处木棉摇曳一树红焰,天际流云无声。   侍从仆佣远远迎出门来,从大门一直站到台阶下。   “妈妈——”   脆嫩的童声骤然传来,念卿一震,抬头看向大门,忙叫人近前拦住。然而冷不丁侧面围栏上,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突然翻上墙头,手舞足蹈地就要扑向念卿。   女仆惊慌的叫声随之响起:“小姐,快下来!”   “拦住她!”念卿的惊叫声里,薛晋铭箭步上去,捉住那红衣小女孩的胳膊,如拎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在她稚嫩愤怒的尖叫声里,将她从那一人多高的墙头拎下。   “坏人!坏人!”霖霖发辫松脱,长发乱如蓬草,身上脸上都蹭满墙上灰泥。薛晋铭刚要松手放她到地面,她扭头一口咬在他手背,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木削手枪不由分说照他打去。左右仆佣慌忙上前帮忙,左一个大小姐,右一个小祖宗地央告,可霖霖咬住薛晋铭的手背就是不松口。   蓦听见夫人唤了声“霖霖”,余下的声音却被一阵咳嗽掩盖。   霖霖一呆,抬眼见到母亲被人扶着,拿手绢掩了口,只是咳,咳得像要喘不过气来。   “妈妈!”霖霖终于松开薛晋铭的手,无视那渗出血丝的细小牙印,只顾挣扎着扑向念卿。念卿慌忙退后数步,冷下脸来,弱声道:“说过不许爬树番强,为什么又不乖?”   霖霖大声委屈道:“是夏姐姐不许霖霖来,霖霖有乖的!”   念卿看向她身后,这才发现一直陪着霖霖的并不是保姆萍姐,而是四莲。一身白衫蓝裙,发辫剪短,俏皮地束起,额前略微烫了一点卷发,整个儿便焕然一新,浑然脱去了小城姑娘的拘谨,俨然一个文静清秀的新式女学生。   见霍夫人这样看她,四莲早已羞红了脸,低头怯怯唤一声:“夫人。”   念卿微笑点头,却顾不上同她问候,霖霖已不高兴地闹起来,扭着身子定要扑向母亲身边。看着她急出汗的小脸,念卿心头一酸,眼眶也微微红了。   薛晋铭看她面有不忍,唯恐她一时心软去抱孩子,忙一手揽了她,示意四莲抱走霖霖。   四莲方一挨到霖霖,小姑娘就恼怒起来,张口作势又要咬人。   念卿将脸色一沉,对霖霖硬声说:“你不乖,这个脏样子还咬人,妈妈不想抱你!”   听见她这样说,霖霖呆了,摸摸自己一脸泥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渐渐浮上泪水。四莲俯身来抱她,她将脚一跺,扭头转身就跑,一溜烟跑进大门不见人影。   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三十二记 心上伤·袖底血(1) 入暮天色很快转暗,余晖照进长窗,将镜前念卿周身染上淡淡金辉,也衬得她肤色更显苍白。家中女佣萍姐只能远远站在门口,看着看护女仆帮夫人换了衣服,却连走进屋里帮她理一理头发也不能。   夫人转过身,对她一笑,“去请薛先生和四莲小姐下楼吃饭,把大小姐也一并带下去。”   “那夫人您呢?”萍姐脱口问道。   夫人垂下目光,“从今日起,我都在房间里用餐,我的用具也和所有人隔开。”   萍姐心酸难过,忍不住踏前一步,“可是夫人——”   “你别进来。”夫人抬手一挡,蹙眉道,“你要照顾霖霖,小孩子是最容易被染上病的,往后你也不要踏进我的屋子。”   “是。”萍姐眼里涌上泪水,低了头,一言不发退出门去。   “等等,”夫人复又将她叫住,想说什么却又迟疑,默了半晌低低开口,“她,这些日子怎么样?”   虽只一个“她”字,萍姐自然明白说的是谁。   “还好,一直吃着药,身子也健康。医生说念乔小姐情绪安稳,可以让她偶尔出来走动,也见一见家里人,理当有好处。”萍姐又低声道,“前阵子少爷回家,还带着夏小姐,我便没敢让人陪念乔小姐出来散步,怕被他瞧见……”   夫人脸色微变,“少爷问起过这事吗?”   萍姐忙道:“问起过一回,我照夫人的吩咐,只说念乔小姐早就回乡下去了,少爷便没有再问。”夫人微微点头,似有些疲惫,抚胸缓缓坐回椅中,“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头你领两天假,去省城看看女儿……凌儿念书还乖吗?”萍姐噙了泪谢过夫人,连声说凌儿能有今日,全靠夫人眷顾。   夫人笑笑,让她自去照顾大小姐。   然而萍姐退出去片刻,又急忙地回来,直说大小姐不肯下楼,摔了一屋子东西,吵着要见夫人。   念卿无奈,起身戴起面纱,又拿帕子掩了半脸,匆匆往霖霖房里去。   远远就听见屋子里乒乓摔东西的声音,萍姐上前将门一推,一只小孩的鞋劈面飞来,几乎打在她肩头。萍姐忙道:“大小姐快别闹了,夫人来了!”她话音未落,里面混乱声响骤止。   念卿蹙眉越过门口一堆凌乱散倒的衣物玩具,看见那只周身漆黑的豹子俯卧在屋子正中,一双琥珀大眼迫视前方,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小主人,不许任何人靠近。见到是念卿进来,它欢跃地站起,作势要扑向女主人怀抱。   “墨墨!”坐在粉红小床上的霖霖圆瞪大眼,出声喝止了豹子墨墨。她乌黑柔亮的头发已梳成两条辫子用缎带扎起,雪白崭新的裙子穿在身上,小脸也洗得干干净净,瓷样肌肤吹弹可破,大眼睛乌溜晶莹 ,眼泪还挂在眼角。   看见母亲终于来了,霖霖忙用手背胡乱将眼泪一擦,将身子挺得正直,哼一声扭过脸去。   念卿让仆人都出去,反手将房门带上,远远站在门口看她,既不过去也不说话。霖霖和她大眼小眼地对视半晌,终于忍不住小嘴一扁,“妈妈坏,妈妈不爱霖霖了!”她想哭,可是哇的一声还没冲出嘴边就止住,眼泪打着转也没有落下来。因为她看见母亲脸上早已布满泪水。   “妈妈每一天都在想你,想抱抱你,陪陪你……”念卿语声哽咽,“可是妈妈生病了,如果碰到你,你也会生病。病了就要打很痛的针,你明白吗……”   “霖霖不怕打针!”霖霖一骨碌跳下床,就要向她奔过来。   念卿慌忙退后,“不许过来!如果你碰到妈妈,妈妈会病得更重,会死掉,那样你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第三十二记 心上伤·袖底血(2) “死掉?”霖霖呆呆站住,小脑瓜里还不太明白死掉是什么意思,但她明白再也见不到妈妈便比任何事都更可怕,于是一动不敢动地站着,睁大眼睛茫然望着念卿,“霖霖生病了,为什么妈妈可以抱抱?”   念卿语塞,只能答道:“因为你是小孩子,妈妈是大人。”   霖霖歪着头想了一想,如大人一般叹口气,“小孩不好!”   “嗯,小孩不好,”念卿破涕为笑,柔声哄她,“所以你要多吃饭,快快长大,变成大人就可以来抱妈妈了。”   “爸爸在哪?”霖霖十分不高兴,“妈妈生病,爸爸为什么不回来?”   胸口隐隐窒痛,令念卿说不出话来,泪水却无声落下。   “妈妈不哭!”霖霖想上前又不敢,急红了小脸大声道,“爸爸坏,妈妈不抱他!”   夜里在四莲和萍姐的安抚下,好容易哄得霖霖入睡了。念卿在门边悄然凝望她睡颜,看了许久才转身。缓步走过走廊,在楼梯处见着沉默而立的薛晋铭。他看她穿着一身骑马装束,手里拿了披肩,便皱眉问:“你还要出去?”   外边天色早已黑尽,夜风也转凉。   念卿轻轻点头,“你要不要也一起走走?”   薛晋铭看着她略显疲惫的脸色,皱眉问:“一定要骑马?天都黑了,还是让人备车吧。”   “不远,就在后山,骑马走山道很快,车反倒要绕路。”念卿不由分说在前领路,带他穿过后苑,来到马厩。二人各挑了马,并辔穿过月色朗照的庭院,缓缰徐驰在山道上。夜里花香越发馥郁,熏得空气也似酿过一般,湿润的夜风微漾着甜。   “我想等霖霖生日之后,请医生开始那个新颖大胆的疗法。”念卿平静开口,语气轻快,将那极具危险性的人工气胸疗法说得如一个新鲜的游戏。   “你想过万一失败的后果吗?”薛晋铭语声微涩。   “也不会比这样拖下去更坏。”念卿淡淡一笑。   “但至少……”薛晋铭黯然说不下去,不知道至少还能怎样。   “我已想过,这样拖着,或许可以拖得久一些,给仲亨和霖霖的担忧却也更多。仲亨他所要承担的已经够多,霖霖又这么小,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唯恐将她染上……我亲眼见过念乔的母亲死于痨病,也见过梦蝶那形销骨立的样子,我不想重蹈覆辙。”念卿微仰起脸,望着夜空中孤月皎洁,轻轻叹道,“若能一搏,赢回一命自是上天眷顾,输了也了无遗憾。”   她有条不紊谈论着自己的生死,仿佛说着与己无关的平常事,担忧着丈夫与女儿的感受,却不提薛晋铭,半个字也不提他的悲伤。   薛晋铭木然听着,心上有发僵的麻,只听着她语声幽幽,偶尔夹一两声咳嗽,并不理会他的反应,只低低说下去,“我此生没什么再可遗憾……仲亨会是一个好父亲,他和霖霖都足够勇敢,他们会好好的……除此,我希望有生之年能看见你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家人。”这是第一次,她对他如此坦言。   薛晋铭转过脸,不让她看见他的表情,挽缰的手紧握成拳。   念卿也不再说话,低叹一声,挽住缰绳,马停在一树高大木棉之下。   石径尽头,一座爬满青藤的两层小楼被高墙铁栏深深围着,橘黄灯光点点亮起,养在门后的猎犬已闻声低吠起来。生锈的厚重铁门轧轧开启,警卫从里面奔出来厉声呵斥,走近才发现竟是夫人来了。   薛晋铭将念卿扶下马背,在警卫引领下踏入那宅子。夜里看不清庭院模样,只觉林木森森,木叶摇摇,碎石砌成的路面积了青苔,落脚微滑,仿佛是极少有人走过。他伸手扶住念卿,抬眼望向那透出灯光的小屋,只觉整栋宅子除了那点灯火,冷冰冰再无人间烟火气,连二楼的每扇窗户都被铁条焊牢,上面缠绕着爬山虎的藤蔓。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十二记 心上伤·袖底血(3) 警卫推开门,屋里倒是整洁清净,窗后垂着白色纱帘,地上织毯柔软,两名中年健朗的女仆恭然立在楼梯两侧。念卿沉默地走上楼梯,脚步放得极轻,到二楼走廊处驻足站定,拿帕子掩了口,微微气喘。   薛晋铭从身后扶住她,缓缓走到一间门上有铁架方孔的房间前,里面灯光透出,隐隐可见一个女子侧身而立的轮廓。警卫掏钥匙打开了门,房里那穿白裙的女子闻声转过头,浓密长发从脸侧垂下,肤色极白,眸色极黑,尖削下巴与挺秀鼻梁与念卿如出一辙,唇角却有一道狰狞伤疤,横贯整个左颊,一直划到左眼下方,将整张左脸拉扯得微微扭曲。   薛晋铭的目光凝在她那可怕的伤疤上,再也不能移开。   她是念乔,她竟是念乔。   当年晨露玫瑰一般的少女,被念卿呵护备至的同父异母妹妹,笑起来有着和念卿一样的弯眉,不顾一切爱着那个懦弱的富家子,眼里被爱情的火焰灼烧,无视一切障碍与现实——那样的念乔,曾对他笑如春风,也曾对他怒目而视的念乔,竟成了眼前容颜尽毁的疯女。   念乔目不转睛看着念卿,唇角浮着一点痴痴的笑,带起颊上一点酒窝,“姐姐。”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晋铭立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对姐妹,一个病重憔悴,一个疯癫破碎,满心都被这可怕的疑问充斥。铁窗密闭的房间里,窒闷得令人心悸。   念乔牵起身上白裙,裙袂蕾丝层叠,长长拖曳在地——他这才看清楚,竟是一袭婚纱。她转过身子,痴痴对着念卿笑,“好不好看,我的结婚礼服好不好看?”   “好看。”念卿拿帕子掩住口,斜靠门口,肩头有些发颤。   “我还有好多新样式的礼服!姐姐,你来看!”念乔笑着拉开壁角衣橱,里面满满一橱都是婚纱,有的挂不下便团团皱起,塞在角落,随着柜门的打开而跌出。念乔俯身在那大堆的婚纱里,欢跃地一件件抓起来,在身上比画,一面喃喃自语,“我穿哪一件好……”   念卿弯下身子咳嗽。   薛晋铭扶住她,一时无言以对,低低说了声:“走吧。”   蓦然听见身后念乔尖声问:“你要走哪里去?”   薛晋铭愕然回头,见念乔站起身来,目光幽幽盯住自己,眼睛刹那间瞪圆,“你要和她走?”   念卿回过神来,将薛晋铭往身后一挡,弱声喘道:“他不是程以哲,他是四少。”   然而话音未落,念乔已扑到跟前,扬手抓住念卿肩膀,语声尖厉扭曲:“把他还我,不许你带走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她重复尖叫着这一句,直至被薛晋铭钳住双手,强行带离念卿身边。外间的警卫也一拥而入,将她牢牢按住。   念卿以手掩面,耳听着念乔凄厉惨叫,无力地靠在门边。   警卫熟练地拿出注射针剂,片刻后,念乔叫声减弱,昏昏歪倒在沙发上。   薛晋铭揽住念卿,觉察她身子颤抖,双手冰冷,当即不由分说将她带下楼去。   走出门外,念卿脸色已惨白如纸,直至被薛晋铭揽上马背,这才仰头将眼一闭,任凭泪水滚落,却仍紧咬了唇一言不发,随他一路疾驰返回。   到门前下了马,她不理会迎上前来的萍姐,径自疾步奔上楼去,将书房的门重重一甩——薛晋铭抢上前去,一手将门抵住,“念卿!”   她不应声,脚步虚浮地走到壁角酒柜前,刚拿起一瓶白兰地便被薛晋铭劈手夺去。他用力握住她肩头,语声近乎哀切:“别这样!” 第三十二记 心上伤·袖底血(4) 念卿回头看他,哑声道:“在船上你问起念乔,我没有答,现在你都看见了,那就是念乔,她已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念卿与霍仲亨的婚礼之前,有一件丑闻虽被压制了,仍在市井坊间传得沸沸扬扬——霍夫人的妹妹在订婚当天被未婚夫当众悔婚。有传言说,那程氏是有骨气的正经人家,瞧不上霍夫人的风尘出身,拼着得罪权贵,也不认这门婚事,程少也因此流亡异乡……然而当年恩怨,薛晋铭再清楚不过,那程以哲是他亲自下令逮捕的激进分子,也曾当面刑讯。那人性子偏激狭隘,一腔盲目热忱,视军阀政客皆为死敌。   彼时世上尚无念卿,只有艳名倾城的云漪,她也还未识得霍仲亨,仍是金丝笼中夜夜歌唱的夜莺,是伴在薛晋铭身侧巧笑倩兮的红粉。薛晋铭也记得清清楚楚,程以哲初时狂热追求的人,正是念卿。及至入狱后,因爱生恨,所憎所恼的人,也是念卿。   “我明知道他怀着别样心思,却拦不住念乔的痴心。她认定了一心仰慕的程大哥,说什么也要同他一起。”念卿黯然,一缕乱发从鬓边垂下,“当日程家向念乔提亲,我心中知道不妥,却不忍令念乔一再失望。我的管束令她不满,她毕竟已长大,或许也该放手让她走一走自己的路……我却不知道,这一放手,便再也找不回她。”   程以哲与沈念乔的订婚消息传来,薛晋铭已身在南国,对这突兀喜讯只觉莫名。   “念乔便是因为姓程的悔婚而想不开?”薛晋铭皱眉问道。   念卿垂下目光,恍惚摇头。   “程以哲不止退婚,还留下一封遗书给念乔,在订婚当日跳海自杀……”念卿语声沙哑,“那封信十分恶毒,将他利用念乔报复我的原委尽数道出,一字一句写着他从来不曾爱过她。”   薛晋铭愤然脱口:“无耻!这算什么男人,他死有余辜!”   念卿漠然道:“他的尸身并没有捞到,我总不信他那种人会真的自杀……那只怕是他刺激念乔来报复我的又一个手段。念乔自然深信不疑,对我恨之入骨,当日她撂下一句狠话便与我反目而去。我只当她是气话,却想不到她真能做得出来。”   ——“你既毁了我,我也不会让你如愿以偿嫁入霍家。”   时隔多年,这一句咬牙切齿的话重又回响在耳边,仍令念卿寒彻肺腑。   薛晋铭心惊,忍不住追问:“她究竟做了什么?”   念卿缄默,额头有细细汗珠冒出,良久才哑声道:“那时候子谦也来了,他在家中没能遇上念乔,念乔却机缘巧合认识了他。那天夜里,他喝得大醉,念乔……她……”   继室的妹妹与继子闹出丑闻,算来也是姨母与子侄的*,一旦闹出这样的事,霍家颜面无存,霍仲亨无颜面对天下人,她这风光的督军夫人便再也做不成。念乔是真的豁出一切,不顾名节声誉,只求拖着她身败名裂,同堕地狱。   她是真的那样恨她。   念卿说不下去,额上冷汗更多,咳喘连连。   薛晋铭也听不下去,蓦地站起身来,“别再说了,那都已是过去的事……念卿,忘了罢,子谦也是无心之过,这怪不得他。”   念卿恍惚抬眼,目光中浮起一层深深的痛楚,“你可还记得二贝勒手下的裴五?”   裴五,前清宫中的阉人,替复辟者效力的杀手,控制念卿为棋子,后来更毒杀了对念卿有恩有义,不肯投靠日本人的秦爷。   薛晋铭又怎会忘记这个人,怎能忘记那双冷森森毒蛇一样的眼。他太清楚那些不择手段的畜生,为了报复,干得出一切丧尽天良的勾当。当年念卿不肯受二贝勒要挟,宁死不为日本人效力,毁了他们苦心设下的毒计,裴五自然恨她入骨。   寒意从脚底升起,薛晋铭想起念乔脸上可怖的伤疤,只怕真正可怕的事远不止此。   念卿的语声发颤,透着入骨的冷,“念乔离开家之后,落在那帮畜生手里,他们凌辱她,打她,最后划坏了她的脸……”她死死咬住唇,过了良久,一字字道,“到第三日念乔才被救出,这五个畜生当场被毙了两个……余下三个,是我亲手开枪处决的!”   薛晋铭看着念卿微微颤抖、毫无血色的唇,再也无法自抑,蓦地将她紧紧揽入怀抱。   念卿俯在他胸前颤抖得厉害,昔年噩梦般的记忆重回眼前,迫得她喘不过气。胸口火辣辣似有小刀剜割,呼吸之间带出腥甜,霎时身子一颤,一口血呛出喉咙,在他白色衣袖泅染开触目惊心的红。    第三十三记 结良缘·断痴妄(1) “这支好看,最衬这身衣裳。”   母亲笑吟吟剪下枝头新绽的月季,小心剔去花刺,俯身别在念卿衣襟的扣子上。她低头嗅那花朵,抬眼瞥见门边怯生生立着瘦小的念乔,不知是何时来到庭中,却不敢走近母亲身旁,一双眼睛巴望着她襟前的花朵。   她扯一扯母亲袖子,“妹妹呢?”   母亲回身看见门边的庶出女儿,唇角笑容略淡,信手在枝条剪下一朵小花递去。念乔接了花,小脸上浮起甜甜笑容。待母亲转身回了屋子,念乔嘴角一扁,指着她襟前的花朵说:“我要这朵!”   她襟前这朵略大些,开得娇艳欲滴,念卿有些舍不得。   迟疑间,念乔将嘴一撅,扭身便跑。   “妹妹!”念卿追上去,取下那花朵塞进她手里,“好了好了,给你。”   念乔接过花看了眼,抬头对她笑,一扬手将花掷在地上。念卿忙蹲身去捡,念乔抢先一脚踩上来,将那花儿碾踩成烂泥。   念卿惊愕拉住念乔,却被她抓伤手背,气急之下两人扭扯成一团。母亲闻声赶来,听女佣说了经过,冷冷看向念乔,“把二小姐关回房里思过,中午不许吃饭。”   念乔放声大哭,一路踢打女佣,撕心裂肺地哭喊……   “妈妈——”   “霖霖!”   念卿猛然间身子一颤,满头大汗醒来,鬓发凌乱,唇上毫无血色。   床边正在谈话的医生与薛晋铭都是一惊,忙上前按住她,她却推开他的手,挣扎起身,“霖霖在哭,你没听见霖霖在哭吗!”   为免传染孩子,早已将霖霖换去楼上的房间,隔了这么远哪里还听得到哭声。“是你做了噩梦,霖霖没有事。”薛晋铭看着她憔悴病容,想说些安抚的话,自己心中却早已乱了。   念卿怔怔抬眼,回想起“噩梦”二字,梦中念乔的哭声与那被踩烂的花竟又浮现眼前,早已模糊的幼年记忆,此时清晰如在昨日。   医生再次量了体温,发现高烧依然不退,先前的药似乎已不起效用,只得注射针剂才能勉强退烧。医生让护士取来两支针药,一支是给她的,另一支却是给薛晋铭注射的预防药剂,他与念卿接触甚多,不是不危险。   看着针头扎进她纤瘦手臂,自己臂上也传来轻微刺痛,薛晋铭一时怔怔,有种微妙不可言传的怦然,庆幸此刻与她分担着这一切……她似有所觉,半垂的睫毛一颤,目光与他相触。   心底有一声轻响,似琴弦断裂,又似水滴落下的声音。那渐渐泅开的一处,无可阻挡地漫开,仿佛深锁已久的异兽闯出樊笼,一头撞在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念卿眼里从未有过的闪避,令薛晋铭陡然心悸,一时深深溺在她眼里,仿佛生生世世再也出不来……臂上针头抽出的痛,令他心神一收,刹那间回过神来。   医生不掩忧色,也不再多说,只嘱咐好好休息。   念卿目光扫过床头大大小小的药瓶,扫过雪白床单,落到自己细瘦手腕上,“我想尽快开始治疗。”她缓缓开口,微弱语声令医生与薛晋铭都一怔。   “不是说好等霖霖生日之后吗?”薛晋铭脱口道。   “也许我已等不到那个时候。”念卿垂下目光微笑,语意坚决不容反驳。   她这神情令他心中揪紧,下意识站起身来说道:“可是霍帅还未同意,这疗法太过危险,你不能如此莽撞。”   念卿微阖上眼,“我不想这么拖着,空等侥幸和万一,于人于己都是折磨……仲亨若在这里,也必会尊重我的愿望。”   薛晋铭语声骤止,望着她,一句话凝在唇边,却再也说不出。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十三记 结良缘·断痴妄(2) 人工气胸疗法风险极大,病人必须入院治疗,终日卧床不得动弹。念卿不愿将患病的消息传开,让李斯德医生在城中最好的教会医院安排好隐秘的病房,预备以假身份入住,对外只称是达官家眷。   “病房所在的一整层都已安置妥当,安全隐秘方面可以放心。”薛晋铭亲自去医院查看了回来,以便安置警卫,确保念卿的安全。   “这几日你还咳得厉害,医生说不宜开始治疗,等吃几天药,状况稍稳定些再入院。”薛晋铭迟疑片刻又问,“霍帅回电报了吗?”   “没有。”念卿低头,落寞一笑。   五月白兰已开过,落花细碎落在她肩上。庭中秋千架下,她斜倚长椅,身上覆了薄薄的雪白线毯,虽是夏初天气仍有些畏凉。薛晋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静了片刻,抬头笑道:“对了,这世界真是小,我在医院倒遇见一个熟人。”   念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薛晋铭看她郁郁寡欢神色,便又笑道:“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在香港时,有一位十分凶悍的女医生?”   “治好你眼伤的那位林医生?”念卿扬眉,记得他曾提过的那位女医生,似乎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林……林燕绮!”   薛晋铭讶然,“你记性真好,只听过一回便记得名字。她上月刚来这家医院工作,不想竟这样巧。”   念卿笑起来,“我真好奇是怎样一位了不起的女子,不但治好了你的眼睛,还能将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薛晋铭笑得尴尬,佯装低头喝茶。   念卿心头微动,想那林医生也是兰心蕙质吧。若是没有这许多纠葛羁绊,晋铭同蕙殊,同梦蝶,同那一个个巧笑倩兮的好女子,未尝没有白首相携的可能。可这些女子在他人生中来来去去,终究都渐渐离他远去,如香魂已杳的梦蝶,如黯然转身的洛丽。   洛丽,洛丽。   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   这样的两个人,恩恩怨怨,分分合合,最终还是要走在一处了。晋铭已遣人去香港接回洛丽,说待她的病好了,他便举行婚礼。   念卿闭上眼,心底茫茫然,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方小姐至今还留在蒙家?”   她蓦然提起洛丽,薛晋铭脸上笑容不觉敛去。   “是,我不放心她再回陈久善那里,蒙家自会照顾她。”   念卿点了点头,抬眸看他良久,萦回在唇间的话终究还是忍了回去。   然而薛晋铭已觉察她不忍神色,脱口问道:“你想说什么?”   她来不及回答,远远地,萍姐已一迭声叫道:“夫人,夫人,少帅回来了!”   “子谦!”   念卿匆匆步入客厅,便看见子谦一身戎装,英姿挺秀地立在正中,身影远远看去竟和他父亲有了三分相似。他目光灼灼,乍见她时的喜色,在瞧见她身旁的薛晋铭后转为疏离。   “怎么突然回来了?”念卿万分诧异,离开北平时子谦尚在征战途中,听闻他初建了战功,被仲亨留在身边协理废督事务。今日他却突然回到家中,事先一点风声也未听仲亨提过。   子谦也不回她问话,目光满是忧切,“听父亲说你病了?”   念卿有些怔忡,方欲回答,却见素颜白裙的四莲亲手端了茶进来,在子谦身后柔柔低了头,一言不发将茶放在案几上。   子谦无意间回头,触上她羞怯目光,顿时一呆。   “少帅请用茶。”四莲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哦。”子谦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喝上一口,轻声说,“谢谢。”   念卿莞尔,看子谦风尘仆仆模样,一路上早已汗湿鬓角,忙吩咐萍姐给他预备衣物,先让他上楼更衣休息。萍姐会意地将丫头们遣走,只留四莲在侧帮忙。 第三十三记 结良缘·断痴妄(3) 子谦的房间在三楼单独的一隅,走廊长窗敞开,将风中梧桐落叶吹进来几片。   步出浴室的子谦已换上雪白衬衣,灰色暗纹长裤熨得笔挺,几副袖扣整整齐齐摆在一边待他挑选,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也已搁在桌上。沙发上坐着沉静的四莲,见他出来,忙站起身相迎。   这般周到仔细,倒令子谦有些局促,怔了怔才温言道:“怎么叫你来做这些事,你是家里客人,又不是丫鬟,萍姐也真是的。”   四莲用轻如蚊蚋的嗓音说:“我应当的。”   子谦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顿时耳后有些发热。定睛看她模样,与初见时颇有变化,原先白皙的肌肤更见剔透,烫了卷儿的头发精心束起,唇上有薄薄的胭脂。她本就是十分清秀的女子,如此一来,更添少女妩媚。她舍命救子谦,又一路照顾他南来,看在旁人眼里早已将她当做是他霍子谦的女人,莫说许峥和夫人有此想法,想必在她自己心中,也早已是这样的认知。   子谦沉默,看着她楚楚模样,心中不觉泛起怜惜,却也泛起说不出道不得的涩意。   一声轻微的吱呀,房门被悄悄推开。   “谁?”子谦警觉转身,却见一只小手伸进来挥了挥,稚气的童音带着脆笑,“我是霖霖。”   子谦欣喜地打开门,将霖霖一下子举起来,逗得她咯咯大笑。   还是前次回家养伤时初见这小女孩儿,比他年幼十多岁的异母妹妹,想不到竟与他一见投缘,这精灵般的小姑娘实在令他爱不释手。霖霖缠着子谦与四莲一番玩闹,在房里进进出出地疯跑,将两个大人惹出一身汗来,直至听哥哥说要去见妈妈才肯安静。   她已懂得了妈妈在生病,便跟随子谦来到念卿卧房门口,眼巴巴望着哥哥走进去。一道屏风横在房中,挡住了视线让她不能看见妈妈的身影。   四莲俯身将她抱起,悄无声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屏风后面传来念卿低弱语声,“子谦,别离我太近。”   子谦默然驻足,隔着一层棉纸屏风,隐约可见那玲珑侧影,被光匀匀投在眼前。   “北边还好吗?”   虽然她问的是北边,但子谦知道她想问的是他父亲。子谦沉吟片刻,沉声道:“大体还安稳,只是南边又不太平了,日前北平又接连出了事,此次父亲命我回来便是秘密调查那几起暗杀事件。”   屏风后念卿的身影一晃,语声陡紧:“暗杀?”   南边怎么个不太平,北平又出了什么事,何以又牵扯到暗杀——这些日子她竟全不知情!自回到家中,仲亨每次发来电报只是寥寥数言问候,从不提及政事。身边除了仆从便是医生,在这临海眺远的茗谷别墅中,远离纷扰,她竟错觉风平浪静,以为岁月重归静好。   念卿怔怔抚住胸口,想来这宁静幻象是仲亨和晋铭联手给她撑起的避世之伞,为她隔绝了忧患,好让她静心养病,不再受半分惊扰。   纵使机关算尽,也敌不过人世无常。   就在念卿因病离开北平的次日,顾青衣一封密电送到,传来同样的坏消息——大总统旧疾复发,早在霍仲亨宣布废督时便已卧床不起,日前病势急遽转危,情形大为不妙。   早年辗转流亡,又为国操持多年,大总统虽不过五旬年纪,却已重病缠身,身子时好时坏。南方政局向来动荡不安,也与他随时可能转危的健康状况有关。一旦德高望重的大总统倒下,谁来接手权柄,谁又能担当众望?   大总统原已选出两人作为继任人选,带在身边苦心栽培。其中他最青睐的一人,遭遇叛军袭击身亡,另一人年富力强,出身嫡系,被委任为总统府总参谋长,却始终受大总统压制,迟迟不肯放权。在这微妙情势下,以陆军总司令陈久善为首的军中*开始蠢蠢欲动,在军中分为两派势力,向大总统屡进谗言,公开与总参谋长相抗衡。 第三十三记 结良缘·断痴妄(4) “陈久善虽不敢公然反对南北和谈,暗中早已做了无数手脚。他贿赂北方政要,挑动地方军阀混战,向政敌暗下毒手,如今越来越肆无忌惮……”子谦略一迟疑,沉声道,“父亲可曾向你提过光明社?”   这三个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念卿心思纷乱,不及细想,脱口问:“那是什么?”   “是一个诗社。”   “诗社?”   念卿心念电转,蓦然记起早在北上之前,仲亨曾下令查封过一个非法聚众的诗社,她还为此劝谏他,对待热血青年不要过于强硬……“是了,我记得这名字,仲亨曾逮捕过这诗社的几个人。”   子谦深吸了口气,“那个时候我化名郑立民在北平参与运动,结交了些人,也闹过些不知轻重的事端……”他语声中虽透出难堪,却直言坦诚过往,毫无掩饰之意。   屏风后的念卿微微一笑,接过他话语答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同你已没有关系。”   子谦心中暖意漾开,良久方又开口:“当年我曾与这光明社的人有过交道,我以化名隐藏身份,他们并不知我是霍仲亨的儿子。因父亲查封诗社一事,他们曾要求北平学生联合发起抗议,捏造假证据污蔑父亲残杀学生,还许诺向学生组织提供武器和经费!”   念卿一惊,“他们竟有武器来源?”   子谦肃然道:“我自然不答应,就此与他们闹翻,再无往来。这帮人行踪隐秘,当时我已觉着其中一二人来历可疑。日前南方接连发生几起暗杀,被害政要都是陈久善的对头,明里暗里都是总参谋长的支持者。一直调查此事的情报局顾小姐查到线索,逮捕了几名疑犯,顺藤摸瓜发现背后暗杀组织与当年光明社有关,并且……”   他语声一顿,似有迟疑。   念卿冷冷问:“并且怎样?”   “并且,顾小姐在暗杀绑架资料中发现了霖霖的照片。”语声未落,只听念卿呼吸陡急,猛然扭头掩唇,剧烈呛咳起来。子谦慌了神,什么也顾不得,立刻冲上去扶住她。   念卿匆匆收起手帕,说不出话,只用尽力气推他。   一瞥之间,子谦已看见帕上的点点猩红。   念卿良久喘出一句:“你出去,这个病会过人的!”   子谦呆呆看她,整个人似僵了一般。他只知念卿被病人传染上了肺病,却未想到已如此严重。望着她苍白脸庞与唇角残余的血迹,子谦心里一片混沌,素日里想得起想不起的念头,都纷纷涌了上来。历历往事从眼前心上呼啸而过——从前曾那样鄙夷她,也曾在初见时惊愕于她的风度,曾在母亲灵前逼迫她下跪;她曾误会他做下禽兽之行,愤怒中将他掌掴,那是除母亲之外,唯一敢于打他的女人;她又在父亲震怒鞭打他时,挺身为他挡住鞭子;他负伤病倒时,她守在身旁寸步不离;遭遇危难时,她与他同在一起,共历生死……这个女人,总是站在父亲身旁,站在不可企及的高处,用她的光芒刺痛他的眼。然而现在,她竟变成这个样子,脆弱得仿佛生命随时会消失。   真的是她吗,是他恨过,感激过,也敬畏过的那个女人吗?   他敬畏念卿,如同敬畏父亲一般,她是父亲的妻子……   这念头如腾腾烈火灼烧在身,令子谦踉跄后退,背抵上身后屏风,将屏风轰然撞倒。   “子谦?”念卿怔忡抬头。   子谦喃喃开口,语声变得低涩沙哑:“你不会死的,有我守在这里,什么事也伤不到你。”   念卿僵住,在他眼里看到迥异往日的狂热。 第三十三记 结良缘·断痴妄(5) 屏风倒地的声响,惊起外间的女仆连声探问:“夫人,有事吗?”   这声音令子谦眼神一乱,狂热的光芒熄灭下去,额头却渗出汗来,仿佛刚自一场噩梦惊醒。念卿随口应了女仆,拿手帕掩住唇,将脸侧向窗外,回避他慌乱目光。   屋子里静得可以听到走廊上女仆走动间裙摆的声响,壁上挂钟嗒的一声,似一块石子投在死寂的水面。   念卿徐徐转过头来,脸上平添霜色,眸子里有迫人的光,“你刚才说,光明社想对霖霖不利?”   “父亲有这个担心,这次他派我回来接管警卫连,叮嘱务必保障家中安全。”子谦肃然抬首,坚毅唇角流露男子汉的傲岸,“夫人请放心,你和霖霖的安全有我负责。”   念卿凝视他,纤削下颌与柔美身廓,透出犀利与戒备,令他想起家中那只优雅而危险的豹子。她语声稍缓:“你父亲近来可好?”   子谦皱了皱眉,“我回北平只匆匆见了他一面,他整日都在忙……大总统这一病,和谈的事便又悬了,南方关于继任者的争夺也沸沸扬扬。大总统日前致信给父亲,盼能拼着一息尚存,尽早开始和谈。因此父亲被拖在北平,一步也走不开。”   念卿没有言语,侧首凝望窗外,神思仿佛已飞到千里之外。   子谦重重叹口气,“父亲如今的处境是两头为难,他南不南北不北的身份,看在哪一头眼里都不是自己人,有了事却只会往他肩上推。父亲分明手握重兵,大有一争短长的资本,真要硬拼起来,谁强过谁还未可知。他却一力坚持废督,自己限制自己的权力,拼着一身骂名去做这些事,有时我真替父亲不值!”   “他做这些事,自然值得,只是你还不懂罢了。”念卿轻轻开口,噙一丝怅惘笑意。   “我为何不懂?”子谦不甘反问。   “他在你这个年纪,想的也是一争短长,打天下,霸江山。”念卿微笑,“这几十年他不也是这么真刀真枪打过来的?”   子谦不耐道:“你也要搬出他那一套家国兴亡的说辞来?”   念卿无奈而笑,到底是年少气盛,要他懂得仲亨历数十年才悟得的事,自是强他所难。   念卿淡淡转开了话头,只问道:“你这么不声不响地回来,不只是为了保护我同霖霖吧?”   子谦肃然点头,“不错,父亲另有秘密任务给我。”   念卿将眉一挑,“光明社?他让你亲自来查这件事吗?”   她神色中的诧异怀疑之色,令子谦大感不悦,却又反驳不得,只得闷闷道:“自然不是我一个人……我奉命协助许峥,我在明,他在暗,毕竟当年我曾接近过光明社的人,知晓些根底。”   念卿这才放下心,“你也要当心,若这光明社真是陈久善所支持的暗杀组织,实力便不容小觑。你当年用了化名瞒过他们,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谁了,这明处的位置无异于枪靶子,你自己的安危也不可大意。”   子谦满不在乎地笑道:“不过是群乌合之众,蕙殊一个女流之辈都不怕,我还怕了不成?”   念卿闻言一惊,“你说祁蕙殊?”   子谦惊觉说漏嘴,懊恼地挠了挠头,“还不就是许峥那小子……他秘密前往南方调查光明社,那边有顾小姐与他暗中接应。为免打草惊蛇,他将蕙殊也带在身边,名义上是去南方拜见祁家父母,也好遮掩耳目。”   念卿这一惊非小,“蕙殊不是一直在香港吗?她几时回了南方,竟连四少也不知道?”   子谦尴尬笑道:“祁大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薛晋铭刚去北平,蕙殊便与他那位方小姐大吵一场,气头上不辞而别离开香港,自个儿跑回家去了。那会儿正乱得一塌糊涂,只有许峥在南边一带打仗,蒙家怕她出事,便请许峥派人将她扣住。这一对冤家也不知怎么就误打误撞……总之,许峥这小子不肯多说,我也闹不清来龙去脉。”   念卿啼笑皆非,回想那时正值梦蝶亡故,四少在北平料理丧事,恰是伤心之际。想来蒙家也是怕他担心蕙殊,一直瞒着这事。以蕙殊的率直性子,误会了薛晋铭与南方虚与委蛇的心思,偏又掺和上方洛丽,竟闹出这许多事端。   “可是许峥怎能让她一个女孩子搅进这些事里?”念卿有些不悦,“这事不能再瞒着四少,你尽快把蕙殊接回来,南方太过危险!”   子谦懒懒地笑,“管他们呢,反正有许峥在……他不会真舍得让蕙殊涉险的。”   念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细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倒也真是管不着。   “那你呢?”念卿看向子谦,趁此挑破那一层窗纸。   子谦一怔,“我什么?”   念卿直视他双眼,“子谦,说真话,你喜欢四莲吗?”   子谦脸上陡地红了,垂下目光,默然良久才沉声答道:“是,我喜欢她。”   念卿目光雪亮,仿佛一眼看穿他心底。   子谦抬起眼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地说:“我所喜欢的女子,便是像她一般坚强、勇敢、温柔、善良。她待人仁厚,知情达理,会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妻子和一个有担当的母亲。”子谦望着念卿,眼里汹涌的感情,似即将决堤的洪水,却牢牢圈固在一线堤防之后,绝不越雷池半步,“我愿意娶她为妻,终身爱护她,尊重她,与她携手共老。”   他郑重说出这话,仿佛是承诺,是立誓,又或是与那永无可能的心念相诀别。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 -------------------------------------------------------------- 书籍名称: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语者 本书籍由网友“momotea”上传 日期:2010/2/2 10:50:50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